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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语
那来自地底深处的、规律的低沉脉动,如同一个嵌入城市根基的不规则心跳,再也没有停止过。
它并非持续不断,而是以固定的间隔出现——每次持续约莫十五到二十次呼吸的时间,然后陷入一段更长的、大约一炷香功夫的沉寂,周而复始。
这节奏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机械的精准,又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属于岩石与泥土的沉重生命力。
它成了我新日常的背景音,或者说,是我无法忽视的、持续不断的警报。城市白天的喧嚣能将其掩盖大半,但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像我这样感官异于常人者刻意凝神时,它便清晰可辨,如同枕着一条沉睡巨龙的脉搏入眠。
基金会提供的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这座城市地下存在此类异常振动的记录。钟先生接到我的报告后,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表示会“记录在案并安排地质扫描”,但从他语气里那毫无波动的平淡来看,他并未真正重视,或者,这本身就在基金会的预料或监控之内?
我不能等待。这脉动与我体内那片“余烬”之间,隐隐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对抗性的共鸣。当脉动传来时,我体内的“金属颗粒”会略显活跃,那“腐烂的寂静”则会微微收缩”,如同遇到了天敌。这不是友好的信号。
我必须自己去弄清楚。
我没有贸然行动。首先,我需要定位这脉动最清晰的源头。连续几个白天和夜晚,我拿着盲杖,以安全屋为中心,开始在周边的街区缓慢地、一圈圈地“聆听”和“感受”。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感知力的过程。城市的干扰太多——地下管线的嗡鸣、地铁经过时传来的沉闷滚动、甚至大型车辆驶过时地面的震颤,都会干扰那本就微弱的脉动。我必须像在嘈杂的酒馆里分辨特定人的低语一样,屏息凝神,捕捉那独特频率和质感的振动。
盲杖成了我延伸的耳朵。不同材质的地面,传递振动的效率也不同。坚硬的柏油马路和水泥地,传递效果最差,脉动模糊而遥远。老旧的石板路稍好一些。而某些年代久远、铺着巨大、带有细微裂缝的青石板的区域,或者直接是裸露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地,那脉动便显得清晰许多,仿佛离地表更近。
我依靠着盲杖点地反馈的触感,石板的冰凉平整、泥土的松软潮湿,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不同区域的复杂气味——餐馆后厨的油腻、老旧社区的烟火气、绿化带的泥土草木香,在脑海中缓慢地构建着这片区域的地图,并在那些脉动清晰的点位上留下标记。
几天下来,一个模糊的 pattern 开始显现。脉动最清晰的几个点,似乎隐约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断续的线,穿过这片老城区。这条“线”所经过的地方,往往建筑更为古旧,空气中弥漫的时光沉淀的气味也更浓——不仅仅是灰尘,还有老木头、旧纸张、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往岁月的微涩气息。
这让我想起古籍中关于“地脉”、“龙脉”或“灵枢”的记载。古人相信大地之下有着能量流动的通道,关乎一地之气运。难道这脉动,就是某种“地脉”异常活动的体现?
沿着这条隐约的“线”,我继续追踪。脉动的强度并非均匀,在某些特定的节点位置,它会变得格外清晰、有力。
其中一个最强的节点,位于一个被废弃的、据说即将被改造成文创园的老式里弄深处。里弄入口被杂物半封着,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酸气。越往里走,人迹越是罕至,地面的青石板破损严重,缝隙里长出湿滑的苔藓,踩上去带着软腻的触感。周围的墙壁斑驳粗糙,手指拂过能沾上粉化的石灰。
脉动在这里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用刻意凝神也能清晰“听”见。那低沉的轰鸣仿佛就源自脚下不远处,带动着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震颤,连墙壁都传来细微的、持续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部摩擦。
我停在里弄最深处,一面异常高大、冰冷的墙壁前。根据之前的触探,这后面应该是一片空地,或者……更深的地下空间。脉动的核心,似乎就在这面墙之后,或者之下。
墙壁是砖石结构,砌得十分严实。我用手仔细地抚摸着每一块砖石的接缝,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和冰冷的温度。指尖在靠近底部一块边缘磨损更严重的青砖上停住。这里的脉动感最强,砖石表面带着一种异常的湿润,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水汽正从内部渗出,带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类似硝石的气息。
就是这里。
但这后面是什么?入口又在哪里?我沿着墙壁左右摸索了数米,没有任何类似门扉或通道的痕迹。难道要从这面坚实的墙壁破开?这绝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及。
我蹲下身,将耳朵轻轻贴在那块湿润的青砖上。
咚……咚……咚……
脉动声变得更加宏大、清晰,如同直接敲击在我的头骨上。伴随着这脉动,我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极其细微的、缭绕的、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的混合回响。这声音太过模糊,无法分辨内容,却带着一种哀怨、迷茫的情绪底色,与脉动那单纯的沉重感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这时,我体内那片“余烬”突然自主地躁动了一下!不是对抗,更像是一种……被吸引?尤其是代表北郡市“哑域”的那部分冰冷的寂静,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指向性的波动,仿佛与墙后的某种东西产生了联系。
这不对劲。北郡市的“哑域”核心是剥夺声音的摇篮曲,与这大地脉动和隐约的低语截然不同。除非……这墙后的东西,其本质中也包含着与“声音”、“言语”或“意识”相关的规则力量?
我猛地想起一些关于古代“音律”沟通天地、乃至“镇魂曲”平息地脉怨气的零星记载。难道这脉动和低语,是某种被束缚或淤积的“地脉之音”?而北郡市的“哑域”力量,因其特性,反而能与之产生某种共鸣?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或许,我不需要强行破开这面墙。或许,有更“温和”的方式可以窥探其后。
我站起身,后退几步,再次凝神感知那强烈的脉动。然后,我尝试着,不再是用身体去“听”,而是调动起体内那片属于北郡市的“冰冷的寂静”,将其凝聚成一道极其细微的、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块湿润的青砖,向着其后那宏大的脉动与模糊低语的源头,缓缓“延伸”过去。
这个过程比引导混沌意识要精细和危险得多。我像是在用一根头发丝去试探深不见底的潭水,既要感知水下的情况,又要避免惊动可能存在的庞然大物。
当那缕“冰冷的寂静”触碰到青砖后的空间时——
轰!!!
并非物理上的巨响,而是感知层面的爆炸!
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亘古悲伤与沉重怨念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我那缕“探针”,猛地冲入了我的意识!
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无数清晰起来的、重叠交织的嘶吼、哭泣、哀求、咒骂!是无数个意识碎片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声音!它们被束缚在地脉之中,随着那规律的脉动一遍遍重复、回响,永无宁日!
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那墙后并非什么地下空间,而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由无数痛苦声音与沉重地脉能量交织而成的漩涡!它被强行约束在这片区域的地下,那规律的脉动,既是它的心跳,也是它的枷锁!而漩涡的中心,隐约有一个散发着黯淡金光的、类似符箓形态的东西在沉浮,似乎是它在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阻止这声音与能量的漩涡彻底爆发!
这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地脉!这是一个……囚笼!一个用古老力量构建的、囚禁着无数痛苦灵魂与狂暴地脉能量的声音地狱!
那块湿润的青砖,就是这囚笼墙壁上一个微小的、正在缓慢渗漏的“气孔”!
我猛地切断了那缕“探针”,踉跄着后退,背心重重撞在里弄对面潮湿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衫。
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嗡嗡作响,那些痛苦的嘶吼和哭泣还在我意识中短暂回荡,带来一阵阵恶心和眩晕。
我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霉味和土腥味灌入肺部,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明白了。
那脉动,是囚笼的脉搏。
那低语,是囚徒的哀嚎。
而那个符箓……它正在变弱。那个“气孔”就是证明。
这个城市的地下,埋藏着一个即将破碎的、装满痛苦与疯狂的古老囚笼。
而我,一个体内封印着多种寂静的瞎子,无意中撞破了这个秘密。
下一次脉动传来,比以往更加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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