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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绣金
1.金兰义、石榴裙
在《旭华国纪》中,旭华本国的史官对不仇琬有这样一句评价“爱憎分明”。这句记载太温婉了。她何止是分明,简直是极端。她的情感中仿佛没有中间地带,爱就爱得彻底,恨就恨到决绝。
她极致的爱体现在了同胞妹妹不仇琉身上。不仇琬这一代的女儿,名从玉,字从石、土。如不仇琬字长砺,不仇琰字文圭,唯独二小姐不仇琉字以宁。“五载仲夏初八,不仇氏嫡次女诞,名从玉训,故曰琉。及行嘉冠礼,琬破家讳旧例,特赐字曰以宁,不循旧序。”——《不仇氏世谱》。
不仇琉的字是长姐不仇琬亲自取的,按照西大陆氏族习俗这是生母才有的权力。在成为天君之前,不仇琬受母亲托举,早早开始料理家业,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她代替母亲为妹妹取字,其一可见她权势地位之稳固,其二可见她当真爱极了不仇琉。哪怕是在大家族中更容易受宠的幼子在她这里也没有同等待遇。
按礼,不仇琉将是她的副手,身为长子的不仇琬对外拓展家族势力,次子不仇琉就要帮她治理家业。从小到大,不仇琬都将二妹妹视作女儿,悉心教导培养她,二人感情深厚。不仇家灭门,不仇琉身为自由的修行者也没有选择逍遥自在,而是为了姐姐毅然决然再淌进俗世的浑水,女扮男装入宫,作为替身引开追兵,日后更是几度亲临战场厮杀争战。
作为妹妹,不仇琉对得起姐姐的偏爱。但作为臣子,皇帝对她的偏爱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不仇琬立国西南,封赏众人,封不仇琉为“昭宁郡王”。昭宁,昭明有融,昭德塞违,天下安宁。取安宁、安定,光明、显著之意,“以明德致安宁”。既强调了她的个人德行与威望,又隐含对其安定邦国、教化地方的期许。对于一个贪婪狂妄的政治动物来说,不仇琬几乎把所有的柔情交给了妹妹——夸她德行昭昭,盼望她身居高位功成名就,又允许她在自己的帝国霸业中张扬。
武皇帝终其一生都在打仗,扫平西南,攻苍栾,顺道与望青过一场,伐裘罗,转道与水族结盟一起瓜分风岑,立刻出手痛击策孚,再和望青大决战,她几乎没闲过,场场御驾亲征。但就是这么繁忙的日子,她还能腾出手来给妹妹画像。从旭帝陵中出土的修复画像*与其时间对应,不仇琬是打到哪画到哪,画完了还要寄给妹妹要夸奖。
不仇琉次次都回应姐姐任性的要求,转身就去为她开疆拓土。大多数时候,一个修行者能确保军队稳定胜利。然而战争不总是顺利的,即使她是一个强悍的修行者。红枫共主收复裘罗一战,昭宁郡王兵败,十万大军覆灭,仅以身免。她打的败仗不多,但输的都是至关重要的仗。这一战败得几乎动摇国本,可不仇琬对她惩罚也仅仅是“罚俸三载,削食邑五百户”,又“虑群议沸腾,诏入禁中居止”。
在这件事上,不仇琉远比她姐姐清醒。她有心受重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姐姐的政治信用,稳住国内舆情,然而不仇琬不肯。“其散发如蓬,身被素麻,非以缯为里者,粗麻直附,桎梏俱全。昭宁曰:‘臣丧师失地,负国深恩!唯叩请天诛,以谢天下’”——《旭华国纪》。群臣三叩首,再叩首,天君仍不应,臣唯山呼万岁。
不仇琬一次狠不下心就把祸根彻底埋下了。战争后期,不仇琬只有依靠血腥镇压才能遏制住试图跳反的群臣,压制浮动的人心。但即使是到了兵败将死之际,她依旧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就是爱妹妹,就是下不去手伤她。前两年,科研考古人员保护性挖掘了西南的旭帝陵,出土一份数千年前的遗书:
“不仇氏琬,离家业已二十三载。”
“如此二十三年,诸事亦顺遂,更蹉跎。岁岁年年,青青枯荣,万万心绪,千千欲语,句句难言,唯落笔无措,长恨仙神不怜身。到如今,千秋万岁俱吹落,唯吾妹以宁音容在侧。”
“长生复漂泊,问天命待如何,只予客钟声声错。忆君生年头,我生年尾,乞望终年常相见,然事与愿违,难问为如何,只年头年尾,孤影晃烛心,夜夜道不平。”
“吾此身不合天道世理,为君不仁,为母无能,作子多惭,作姊多恨。请天取魂,世取身,道罚理狱,无怨无悔,唯求上苍怜我卿卿,免其罪孽,去其苦痛,素身素魂,再托人世。”
——红枫共主已经打到了她的都城门口,写完这封遗书她就自刎了,到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妹妹昭宁。君王、母亲、女儿、姐姐,她自我否定了每一个身份,认了这一生唯一一次输。但这输认得也不够有诚意,她的目的很明确,要用自己的“忏悔”换昭宁的来生,将唯我独尊的狂妄自大贯彻始终。
可就是这么唯我独尊的武皇帝,甚至能容忍昭宁郡王直闯朝堂抢夺侍卫的兵器,当堂打死弄臣。她跪下请罪,得武皇帝亲自去扶才肯起。如此激烈的爱让不仇琬能轻而易举地爱屋及乌。不仇琉最喜欢金黄色与正红色,不仇琬的库房中最多的就是金饰与石榴裙。
不仇琉钟爱的两个颜色,在皇帝姐姐的偏爱下挥洒向整个西南。
2.黄金热
拟定这个小标题后,我才从师姐那得知,在另一片土地也有类似“黄金热”一说,更确切地说是“淘金热”。人类追寻黄金,因它贵重和珍贵,重视它的科研实用性与货币价值。妖族同样曾以贵金属作为货币,因同样的缘由重视黄金。两族都巧合地使用了铜、银、金等金属,最后演变为纸币。
肉眼可见,黄金在文明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西南被不仇琬接手后亦进入了“黄金热”时代。武皇帝对黄金、太阳的喜爱是史书公认的,她喜好象征恢宏庄重,光明盛大的事物,与她的脾气一样张扬。
“旭华”这个国号就能很好印证这一点。按西大陆古语,这是“旭日华彩”的意思。对于这个国号,红枫共主还曾给出一个令历史困惑的谜题。“霭霭彤庭里,沈沈玉砌陲。初升九华日,潜暖万年枝。煦妪光偏好,青葱色转宜。每因韶景丽,长沐惠风吹。隐映当龙阙,氛氲隔凤池。朝阳光照处,唯有近臣知。”红枫共主得知天君的国号后曾提起这首诗,认为“旭华”一号取自“初升九华日,潜暖万年枝”。
这首诗只在红枫共主口中出现过一次,也仅有这一次,史学家和文学家在西大陆的历史上找不到其他疑似原作者的存在,可共主又反复强调这是他人所作。它到底从何而来,是谁写的?难不成不是西大陆的诗人?这首诗的韵律与格式也更接近人类古诗。但人们在人类史中依旧没找到根据,诗句的主人就成了谜。
但经过中古陆的人类文学家翻译,我们确实成功找出了共主这么说的依据。在人类的一种古老象形文字中,“九”与“日”可组成“旭”,“华”则可译为“华”,整体含义接近“旭日”与“光彩、彩色的、繁盛显耀、美丽、荣耀”,与西大陆古语十分相似。
整首诗可译为:“彤庭内晨雾朦胧,玉阶旁沉静幽深。初升的朝阳跃出云霞,悄然温暖着宫苑的嘉木。温煦柔和的光芒最是美好,草木愈发青翠欲滴。每当春景明媚之时,总能沐浴着和暖的惠风。树影掩映着巍峨宫阙,氤氲之气萦绕在凤池畔。这晨曦照耀绝美境地,唯有侍奉君王的近臣方能领略。”整首诗萦绕着庄重华贵、静谧深邃的氛围,让人感受到神圣恩泽与隐秘的殊荣。一座晨曦中的宫殿,塑造成了一个承载着皇权恩泽、君臣际遇和无限生机的精神象征,意境深远而含蓄。
红枫共主按照另一个文明的古老语言对“旭华”进行阐述,留下一首作者不详的诗。两个文明同时对天君的国号都作出了类似解读,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它如烈日华彩,是有双文明背书的确凿。
天君酷爱黄金,上行下效,整个国度也开始崇拜黄金。比起作为珍贵货币的重视,旭华上下对黄金的喜爱中,将其视为奢侈品的分量更重一些。人们使用白银和铜作为货币,把黄金当作装饰品,基本能概括为:多就是好,大就是美。这一审美太过朴素,不少史学家都吐槽,不仇琬作为不仇氏最后的血脉不仅没有继承到千年世家的底蕴,反而把自己和国家折腾成暴发户。她对黄金的偏爱从建筑、器皿、服饰蔓延到了旗帜上,军旗上的金色烈日都要使用金线绣制,被指责奢靡无度、空耗人力。
不仇琬明目张胆的偏爱让西南浮上一层闪烁的金。达官贵人的屋顶瓦涂着金漆,出行的车架要垂着金流苏,华服中绣金线。平民百姓则以黄铜充金,男郎头顶插着黄铜簪,女儿腰间戴着黄铜佩。西南的绿渐渐少了,金黄多了起来。经过蜘蛛公时代,大量木材被砍伐出售或作为建材,西南的群山少了翠绿,各色鲜花也变得罕见,取而代之的是金。
金厚重而明亮,光辉灼灼,放眼望去仿佛漂浮虚空,可它的重量马上让你坠落回原地。它让灵魂向上,让□□向下,终究将人扯成了不契合的形状。
西南出现了一股黄金热。
人们开始痴迷于追寻黄金,正巧西南发现了一处金矿。它加剧黄金热的同时也让旭华的劳动力缺口再度扩大。原本天君就为了补足血腥清洗的损失开始频繁对外征战,劫掠人口。金矿一出,她开始更频繁发动战争,她的军队打到哪里,哪里的妖族就被强行迁移一部分来到西南。
大量中部与南部地区的妖族被强硬迁往西南,她们对西南一无所知,时代让她们只能在这场被迫的迁徙后麻木生活。即使天君尊重西南的风俗,可“西南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大寨山的老江湖客们,对这片土地来说,凤桐花和宁宁查的传说正在变得陌生。
越来越多的人在屋檐悬挂流云牌、系五彩绳,家家户户去请神树枝的场景不复存在。山林已不再富饶,人们花了更多时间在土地耕种上,进山樵采成了口口相传的梦幻冒险。但西南没有消失。中部与南部的妖族依旧能从老西南人口中得知那些传说与习俗,她们与千古以来的所有旅客一样,被西南谜一般的美丽吸引,不由自主地融入西南的风物。
她们依旧采回凤桐花,将它插在花瓶里,簪在鬓边。少了篝火,那就戴上花朵,在沐春节去河边嬉戏。西南人带她们去请神树枝,郑重地祝福她们,愿每一个出行的人都能平安健康。西南人不忍歌谣与舞蹈就此消失,便邀请新朋友一起欢度节日。新朋友也回馈了善意,为西南人的屋檐挂上流云牌,系好五彩绳,用还生涩的西南语告诉她们这是不同的祝愿,祈求风调雨顺,日子红红火火。
在烈日高悬,金辉照耀之时,山林的精灵拥抱了土地的子嗣。
西南人接触到了全新的习俗,也接受了天君的统治。西南长久以来都是奴隶社会,而西大陆其他地区则是典型的封建农耕社会。不仇琬给予大量奴隶自由身,允许她们耕种,在每个时节派官员指导她们种植,催促她们交税。这一时期,西南从奴隶社会走入封建社会,政府机构开始变得完善,官员任命得以规范化制度化,律法也出现了质的进步。
比如在蜘蛛公时期,社会上分为奴隶、自由民、官员、贵族和王室。一个自由民言语、眼神冒犯了贵族,贵族可以对其处私刑,包括石刑、火刑等等。如果是奴隶冒犯了贵族,那么该奴隶的所有直系亲人将下狱等待死刑,拥有该奴隶的自由民家庭需赔偿贵族一千钱。如果奴隶偷窃了五十钱的财物将会被砍断一只手和一条腿,偷盗百钱及以上则处以车裂。而如果自由民偷盗上述同等价值的财物则是鞭刑十下与五十下。据统计,历代西南王修订、蜘蛛公修改后的《西南律》中有30%的条律不限制官员,80%不限制贵族,王室更是百无禁忌。
在不仇琬的“黄金时代”,社会阶层变为农民和地主两个层级,量刑标准出现了巨大变化。以偷盗为例:“赃物价值一贯以下:杖六十……赃物价值一贯至十贯:每增加一贯,杖刑加一等,如一贯杖七十,十贯杖一百……初次盗窃:于右小臂刺“窃盗”二字……再犯:于左小臂刺字,并杖五十、拘押服役……三犯:处绞刑(不论赃物价值)……若携带武器行窃,即使未使用,也加二等处罚……若持械拒捕,以‘强盗’(抢劫)论罪,最高可判死刑。”(选自《新律》)。死刑被慎判,需反复审判确认。县令要处死一个偷盗小贼需要三方确认,即上一级官员、受害人和十个与案件无关的路人。权贵阶级也无法随意打杀家仆,如果奴俾出现意外受伤、身亡,雇主即使是郡王也要给出不菲赔偿。
即使我们都知道,一个有皇帝的社会不会完全按照法律来运转,犯罪者会因身份地位而得到不同程度的加减刑,但《新律》的出现无疑展示了社会的进步,不再轻罪小罪也动辄酷刑处死。
西南土地上流的血终于少了。但红色并未消失,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形式盛放。昭宁郡王喜爱热烈如火的石榴裙,天君就好赤红,社会便推崇红色。商家积极寻找各种红色燃料,染得越牢固,红色越纯正,布料就越能卖出好价钱。有道是:“红一尺,金一尺,今生不愁吃”。
与金色一样,红色成了西南的流行色,人人都要有一件红衣裳,出门时暗自比较谁的红更纯正,谁衣上的榴花更栩栩如生。
这个时期的西南不再透着阴森的潮湿,热意也从闷热变成酷烈的燥热,放眼望去,且红且金,热闹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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