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山小镇

　　过了腊八就是年，艾瑞尔记得纪和是那么对她说的。

　　过年前一个星期村里陆续有人回来，平时安安静静的村子一下变得十分热闹，车子绕过偏远的山路开到各家院子里，艾瑞尔出去找阿欢玩时总是看到每家门口敞开坐在太阳下嗑瓜子喝茶闲话的大人们，季风婆婆好像变成了正常的老人，会在门口和人搭话聊天，抱着小孙子在椅子上晒太阳，艾瑞尔在她脸上看出了名为幸福的笑容。

　　“阿好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要来了？”

　　艾瑞尔坐在田埂上看谢好在田地上拔白萝卜。

　　“我，才不希望他们回来”

　　“阿好你的耳朵红了”

　　“闭嘴”

　　艾瑞尔听见谢好把萝卜扔在地上被柔软的泥头轻轻弹起来的声音，谢好是个别扭的好人。

　　“今天嬢嬢中午做了牛肉闷萝卜，辣的，你吃吗？”

　　“吃”

　　艾瑞尔早猜到了，她的眼睛在太阳下变成金黄色，她从石头上蹦跶下来跟在谢好身后，大喊：“我帮你保密”

　　“喂——卷——纪小霁，你听说过年的故事嘛？”

　　“没有”

　　谢好突然笑了一下，艾瑞尔知道他肯定要讲什么不好的事情

　　“每当在过年前，晚上的时候，夜里会出现一种怪兽叫做年，它很喜欢吃人，它喜欢偷偷的跟在你后面，然后用常常的指甲割破你的背，把你的心脏掏出来吃掉”，说着，谢好做出了吃的动作。

　　艾瑞尔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

　　除夕，不就是今天吗？

　　太可怕了，拉丘吉山庄的圣诞老人是多么的慈祥还会给自己送礼物，怎么到了银山小镇过年要被吃掉啊，太可怕了！

　　她感觉后背发麻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纪小霁她果然被吓到了，

　　谢好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在铺散着雪的地方扩散，回荡在整片山里

　　“但是在过年的凌晨人们放烟花就能把它驱赶走，卷——纪小霁你要挺到那个时候啊”

　　谢好的笑声被群山挡住反弹了回来。

　　银山除夕夜里有去老爷殿上香的习俗，纪和催着艾瑞尔上去睡觉再去山上上香的时候叫醒她。但是艾瑞尔睡了一觉后醒来了，她梦见了可怕的年兽要吃了自己，艾瑞尔坐在床上，“煤球”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她尝试了几次发现灯开不了了。

　　艾瑞尔跑下楼，灶台那里有暖暖的烛光，她听见了纪和和伯纳德的声音。

　　“妈妈为什么灯开不了？”

　　“小霁你怎么起来了？”

　　纪和用烛光往艾瑞尔在的地方一照，她的脸有些白。

　　“好香啊，锅里蒸的什么啊，妈妈”，艾瑞尔用鼻子嗅了一下。

　　“是菜头丝”

　　菜头在银山方言中是白萝卜的意思，若不是亲眼看到艾瑞尔怎么也不相信白萝卜可以在夏秋季节时候播种，她以为什么蔬菜都是在春天播种，秋季收获。

　　艾瑞尔看过老人家晒萝卜丝，在十月下旬的时候，她跟着伯纳德去田里拔萝卜，那萝卜头连着叶子的部分是绿色的埋在土里的部分是如玉般的白色，有的有艾瑞尔的两只胳膊加起来那么粗，长了很多个“小触手”抱着地面牢牢不放。

　　艾瑞尔想象自己是怎么使劲拔出来的，额头上冒了一层汗。

　　吉祥婶子会把白萝卜洗干净后切成丝晒干等它随着时间慢慢变黄，颜色变深近乎与红褐色的时候就收起来——每家每户都会这么做，除了卖掉这些是很少平常吃的，但总要留些在过年时候。

　　这次用的就是那时候晒好的萝卜丝。

　　“菜头丝放在铁蒸盘上铺开，再在上面的一层铺上带肥的猪肉，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烧水煮个一夜，猪油会滴下来，菜头丝就会染上猪肉的香味”

　　艾瑞尔看了一眼，锅里放了大半肥肉，等锅里的肉嘟嘟作响，父亲伯纳德用铁钳将锅里燃得很旺的木柴移出来放在下面的烟灰里滚了一圈，灭了。巨大的铁锅盖里依旧“咚咚”作响，发酵出很香很香的的味道。

　　艾瑞尔坐在短了腿的小长椅上拿着铁钳拍打烧得通红的的木柴，只剩下一堆敲成碎块的木炭流出热烘烘气体。纪和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蜡烛，蜡油已经顺着烛身流下来长长的凝固在边缘和青石台的灶台上。

　　“上去吧，不然明天又起不来了”

　　“妈妈你一定要叫醒我”

　　艾瑞尔非常后悔上次没有看到磨豆浆，听祖母说过年早上会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所以即使今天不睡她也是愿意的。

　　艾瑞尔得到纪和的再三保证后与伯纳德并排走在纪和身后，烛光照亮了较为狭窄的走廊，黑色的影子在墙上并肩走动，因为停电的缘故只能看到门口陈旧木柜上朱红色的花纹——那像极了隐藏在黑夜里的红色恐怖的眼睛——和近处不断向自己脚下延伸的阶梯，艾瑞尔后背发凉，她想象出不得了的东西，即使制止也是来不及了：墙上黑色的人影在对她露出诡异的微笑，而她身后跟着红眼睛怪物拖沓着身体用手掐着楼梯一层一层地爬上来，他一定会用那双有着黑色长指甲且冷冰冰的手抓住自己的脚踝，艾瑞尔害怕地整个人哆嗦了起来。

　　她想它们一定是年怪无疑了

　　“踢踏，踢踏”，那是鞋子上楼的声音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

　　在它们持续发出“呼哧，呼哧”的警告

　　艾瑞尔“哇”地喊了一声倒在走廊的边上，将纪和与伯纳德吓了一跳，蜡烛差些拿不稳掉在地上。

　　“怎么了小霁”

　　“有年怪，有年怪”

　　“一个红色眼睛的怪物在用指甲扣着楼梯爬上来，还有三个黑色的人在旁边对着我笑”

　　她看见父母对视似是僵在了原地，然后楼梯上一片安静能听到蜡烛燃烧“啪塔啪塔”的声音。

　　“它们上来了，还对我叫，我害怕”

　　艾瑞尔又“哇”地大哭，赖在地上，“我害怕!”

　　伯纳德把她抱起，原来他的女儿那么轻，他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柔软的贴在身上，不熟练地在女儿背上拍动安抚，

　　纪和看着吓破胆的女儿，

　　“小霁，不怕，你听啊，那是煤球打呼噜的声音”

　　父亲的双手有魔力使艾瑞尔应害怕上升的心跳缓慢的与背上拍打的节奏趋渐一致。艾瑞尔感受到父亲强大跳动的心脏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沉稳，她还能在转头的时候擦到父亲下巴的胡茬。

　　她听见煤球忽轻忽重的呼噜声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巡视，他打呼总是前几秒安静得令人害怕后几秒呼呼大作能穿透好几层墙在耳边喧哗吵闹。

　　“真的是煤球的呼噜声”

　　“是吧”

　　伯纳德抱着艾瑞尔在烛光忽明忽暗的晃动下上楼

　　“要上床睡觉咯”

　　纪和打开艾瑞尔的房间，艾瑞尔抱着伯纳德的脖子不肯放，艾瑞尔看见走廊窝在旧衣服里的煤球正闭着眼睛呼呼长嘴酣睡，尖牙一半露在外面，万一，万一，煤球晚上变成了年兽可怎么办？它会不会进来吃了自己？

　　艾瑞尔已经想象出晚上煤球忽然长大有门那么高，牙齿有父亲手臂那么长，在月亮隐去之时，那个通体发黑的怪兽睁开了可怖的绿眼——那眼睛一点也不美，破坏了她房间的木门然后吃掉睡梦中的她。

　　“妈妈我不想睡觉”

　　“你是害怕吗，那今晚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好嘛？”，纪和期待中夹着忐忑，看着女儿应害怕而苍白的小脸瞬间心疼极了。

　　艾瑞尔盯着煤球的紧张神色才得到缓和，她用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说：“好”

　　她睡在伯纳德和纪和的中间，躺下就直对着顶上一盏拖了长长尾巴的玻璃灯泡，白花花的亮光，窗是黑色木头和棕色透明玻璃做成的，还有薄棕色窗帘用勾子挂在钢丝线上，父亲伯纳德睡觉的床边上有三只脚的凳子上面摆放了一支笔一沓纸。

　　关灯，体温从两边往中间倾倒可暖和了。

　　“被子里有阳光的味道”

　　“妈妈你身上有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今天大家去山顶上的东安村帮贵泉公公家的茶园翻地去了”

　　“很多人吗”

　　“嗯，贵福公公还有村子里的很多人，吉祥婶子，福庆叔，阿香婆婆，杨林婆婆，季温奶奶，啊，村子里的大家凡是有时间的都去了”

　　“累吗？”

　　“嗯”，纪和长叹似是把一身的疲惫泄出去，艾瑞尔侧躺着瞧纪和合上眼睛，良久她明亮的眸子转向窗子方向恐惧那个地方会出现怪兽或是别的什么。

　　她在时钟的滴答声和煤球的呼噜声中闭眼，忽地，被侧过身睡的纪和和伯纳德紧紧抱住，三个人都有奇怪痒痒的感觉，但是好温暖啊，在关灯的黑暗出三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很幸福的笑容。

　　“晚安”，他们在艾瑞尔耳边各自说，有明显欢快的语气。

　　“爸爸身上是木头味道的。”艾瑞尔蒙在被子里悄悄说。

　　夜里并没有睡好，从某一刻开始艾瑞尔能透过褐色的薄帘子和褐色透明窗户看见天空中被照亮的白云，伴随着“嘣”，“咻”，还有“哗哗啦啦”的巨响。

　　“云爆炸了”，她说，“会疼的”，艾瑞尔琥珀色的眼睛灵动的闪了闪。

　　“是烟花的声音”

　　艾瑞尔侧身看着窗户方向，有一簇亮白的球拖着长尾巴发出气球泄气的声音最终在天空的正当中炸响，五颜六色的彩光一瞬间用流光溢彩填满艾瑞尔的脑袋，认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纪和对艾瑞尔说：“现在年怪被吓跑了”

　　艾瑞尔看见黑色不见了，年兽被涂上了可爱的颜色。

　　“我看到它有大大明亮的眼睛了，眼睛，嘴边，耳朵上有毛茸茸的白色，红色的皮肤，脑袋上还顶着金角，鼻孔是球形，绿色的。像狗狗，像狮子。”

　　“它在一瞬间散去了”

　　“真是太可惜了”，伯纳德说，“它是头很可爱的怪物啊”

　　烟花整夜在天空飞窜，艾瑞尔在烟花的欢腾中入睡，梦中她见到了可爱的年怪。

　　早晨空气中洋溢着积蓄了一晚上的浓重的烟火味儿，煤球生龙活虎地拖着灵活的黑拐杖点着地面上太阳的光点，悄无声息巡视了一圈，艾瑞尔看出它是为变回原样而快乐。

　　她欢快地跑下楼，闷白萝卜丝的味道重了，年兽在凌晨被染上烟花的颜色仿若被封印住了变成橱柜上的红色花纹，变成了楼墙边漆染的蓝，变成了煤球绿色的眼睛，它为新年奉献了自己通身的色彩。

　　被蜡油烫褪色的红粉色圆桌子上摆满了很多叠菜，艾瑞尔认出那一大盆红得发黑的就是昨晚锅里闷的东西，纪和夹了一筷子放在她嘴里，很软，有点酸酸的很浓郁的口味，完全尝不出是萝卜做的。

　　“阿香婆婆早”

　　艾瑞尔在灶台上看见她，她可厉害了，手上糊了一坨白色的软踏踏的东西在冒着白烟的平底锅上摊出白色的薄饼，然后以极快的手速翻面放在一旁很大的圆的竹编簸箕里

　　“阿香婆婆你的手不烫吗？”

　　她和蔼地说：“不烫”

　　“这是在做什么？”

　　“饺饼筒啊”

　　艾瑞尔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觉得很新颖，扭头看见纪和在往一张面饼上铺上盘子里的菜，有胡萝卜丝，菜头丝，肥肉，笋丝，芹菜，豆腐片，灰色的大豆粉丝，两边软软的饼往中间包住铺成长条形的两边然后打了几个滚将菜牢牢地裹在白色面皮里，伯纳德的铁板上已经开始将包好的饺饼筒放在平底锅上煎，猪油和各种菜的香味变成气体飘出去。

　　伯纳德将煎得四面金黄的第一卷和一碗薄薄的粥汤给铺完饼子的阿香婆婆，再然后是起床的艾瑞尔。

　　那饺饼筒表面有着油光，表皮脆脆的可香了。

　　“阿香婶子每年都要拜托您真不好意思”，纪和对阿香婆婆说。

　　“没事儿，这几年练下来的功夫被你学了去还得了”

　　她逗得纪和发笑。

　　饭后纪和领着艾瑞尔去村里将生活用品给各家送去，巷子里都是饺饼筒的味道。

　　她听纪和说：“这是银山过年的习俗”

　　“那还有什么习俗吗？”

　　“有啊，元宵节要吃糊糊，清明节要祭祀吃青草糍粑，端午节啊有青角吃，涂雄黄酒，拴五色丝线。”

　　艾瑞想待在这里过完所有的节日，她准备好了与银山即将到来的春夏秋冬和平相处。

　　亲爱的祖父祖母：
　　这个星期我见识到了银山小镇的新年，真的是热闹极了，除夕的时候爸爸妈妈给了我红包，我白天从阿欢那里听说了年的故事，你一定也知道吧，可是晚上和爸爸妈妈一起上楼时我被自己的想象吓着了，我将煤球的呼噜声当成了怪物的低吼，我还以为煤球会在深夜我们睡着的时候把我吃掉。不过当烟花在空中绽放我看见了年兽真正的样子，它是个可爱的怪物，它不见了，它再次变成了橱柜上红色的花纹还有为很多东西刷上了新色彩。这也许就是新年真正的含义吧。

　　不知道在拉丘吉山庄的你们在做什么呢？我好希望你们也在银山陪我一起过新年。

　　爱你们的艾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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