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墙里的女孩

作者:陈二两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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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和人类朋友


      我遇见到谭留梦的那天,天气很好。

      医院招了一批新护士,我因为出不去医院,就钻在墙里到处晃悠,走廊里的护士总是脚步匆匆,谭留梦跑得格外快,而丞添站在人群中,是实习生里面最惹人眼的一个。

      丞添身材高挑,面貌较好,叽叽喳喳的人群里,她不怎么说话,沉默地站在队伍后面系着身上的纽扣,动作很慢又仔细。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好漂亮。

      谭留梦站在丞添旁边,黑黢黢的脸上盛着明媚的笑,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望,灿烂的表情让人忽略了她的龅牙和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

      和没精神的丞添形成鲜明对比,样貌也是同样是惨烈的对比。

      我不明白,为什么天差地别的两人,最后能成为很好的的朋友。

      实习不久,谭留梦因为性格懦弱,独来独往又不善交际,被同一批实习护士孤立和刁难,也开始了最为艰苦的六个月实习期。

      同时也成为这批实习生里最不被老师喜欢的一个,什么脏活累活、难搞的病号都分给了她。

      谭留梦却从不抱怨,也从不反抗,只是安静地值完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班,被使唤爬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她有使不完的耐心和脾气。

      我很喜欢谭留梦,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又负责任,最关键的是无数个值班的晚上,她都不会犯瞌睡。

      晚上的护士站很安静,夜晚很漫长,她没有人可以聊天,只能倒杯热茶端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盯着面前走动的时钟,一边警觉着病房里的动静。

      她不睡觉,无聊的我就有了熬夜搭子,她坐在护士台,也不玩手机,会安静地听我说废话,她看不见我,大多时候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还记得谭留梦第一次值夜班就遇上急救,跑得着急手还被电梯门夹了下,手指立马红肿还泛出淤青,她硬是忍着痛一声不吭照顾病人一个晚上。

      清理病人的呕吐物,安慰家属,缓解病人疼痛还将自己的坐垫靠在病人身后,尽职尽责,那么贴贴心的一个人。

      第二天还是丞添发现了她受伤的手。

      丞添跟我一样,在谭留梦想和她成为朋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女生。

      或许是因为她们有一样的性格。

      或许她们都活得像医院的编外人员。

      或许只是丞添看不下去旁人的所作所为。

      来医院的第一个月,就有医生跟丞添示好,不间断的小礼物,方便的排班表,轻松好照顾的病号。

      科室提起丞添,总要拿她跟谭留梦对比。

      “新来的小护士中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刚大学毕业,现在在胸外科实习,咱们科室那几个小年轻总有事没事往三楼跑看人女生。”

      “听说了,护士姓丞,是主任亲外甥女,家里开连锁酒店,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不一样,专业技能和自身条件都是顶顶好的。”

      “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跟她同期的龅牙护士就差远了,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但那天急救扎个针手都抖得停不下来,真有点砸她自己学校的招牌,想不通上学的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我想起上次跟她说两句话,她就没词了,问什么答什么像个哑巴一样,她还是个贫困生,到底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诶,到时候轮科室,我们不要龅牙啊。”

      “哈哈哈,那我们也不要。”

      “龅牙谁要拉低谁科室平均颜值。”

      一个是被人夸上天的丞添,一个是被瞧不起按在地上踩的谭留梦。

      世界就这样现实,名牌大学的谭留梦可以因为不那么好看被起难听的外号,一次失败的扎针被人反复鞭挞,性格内向也成了缺点。

      可她的踏实负责却成了最不起眼的品格。

      那些话我一字不落听全了,丞添也听见了。

      丞添沉着脸从门口走过去,屋里的笑声并没停止,一段比一段大,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群人的笑能那么刺耳讨厌。

      就在这时谭留梦从电梯里出来,抱着两个大箱子,牛皮纸箱里装着医用洗手液,箱子很高,遮住她半张脸,只露出她因为吃力皱着的眉。

      丞添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路过谭留梦时,在她旁边停住,伸手抱着谭留梦摞在最上面的箱子。

      谭留梦怀里的物品突然一轻,重量少了一半,还在疑惑中,马上又变成了震惊,她侧着头看见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丞添。

      一如既往地没表情,言又欲止的模样。

      其实刚才她有感觉丞添在自己身边停下,但没想到她会帮自己拿东西,两人虽然是同一批实习生,可能是因为她俩都性格内向,加上不善于交际,并没什么交流,只是见面打招呼的关系,私下生活也没来往。

      没了箱子的遮挡,丞添也看见箱子后满头大汗的脸。

      还是那张什么也不说又总挂着讨好的脸。

      丞添问她,“这些箱子要放哪?”

      谭留梦掩饰着震惊和欣喜,说话又小声起来,“先放护士站,还要送一箱给骨科。”

      丞添抱着箱子转身就走,她刻意放慢的脚步等人追上,两人并排往护士站走,场面很友好和谐,正常的同事关系。

      像这样突如其来的手,或者是并肩而走,却是谭留梦从未体验过和渴望了很久的东西。

      两箱洗手液靠着墙堆放,谭留梦又抱起一箱准备往外走,起身时汗顺着额头往下落,滴在牛皮箱上砸出一圈深色。

      一大箱,估计有十几斤重。

      丞添往谭留梦身上扫了两眼,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矮自己半头,又黑又瘦。
      她在想,这人哪里来的使不完的牛劲儿。

      丞添皱着眉问,“骨科的洗手液让他们科室自己来拿就行,你为什么要去送?”

      “啊?”
      谭留梦顿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丞添耐着性子问,“骨科为什么要喊你拿东西,他们又不是没实习生。”

      谭留梦终于缓过神,明白丞添在说什么,解释道:“刚才在楼下碰到就顺手捎上来了。”

      丞添别过头,脚尖突然踢了一下自己科室箱子。

      声音不大,谭留梦还是吓到了,她悄悄去看旁边人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满,丞添是心情不好吗?

      还不等谭留梦问,丞添伸手去抱她怀里的箱子,说,“十几斤的东西也顺手?也不怕给自己累死。”

      谭留梦怀里的重量被抽走,愣了一下,见她好像还要帮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丞添,我来就好,你下班吧。”

      丞添瞥她,不说话。

      上周医院来了个事儿事儿的病人,总要让人早上去门卫拿新鲜的花,一大清早折腾人,不是谭留梦的病号,这活儿也甩给了她。
      整天瞎被人欺负安排活儿,长个嘴也不知道说。

      丞添想到刚才办公室的对话,又压着情绪,硬是把纸箱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我不急,刚好要去骨科拿材料,我也顺手帮你一下。”

      谭留梦还是固执地跟她拉扯,想要自己搬,她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人家,最后胜在丞添力气大,抢先一步抱着箱子,出了护士站。

      一路上,谭留梦说了好几句谢谢。

      从她嘴里说出的谢谢好像跟不要钱一样。

      丞添实在忍不了了,喊她,“谭留梦。”

      谭留梦有些惊喜,竟然有人记得自己名字,有人不用外号称呼自己,太意外了,她压着雀跃问:“怎么了?”

      “你不要总说谢谢。”
      丞添表情很认真,“谢谢说多了,大家都会认为你做那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谭留梦眨着眼睛看她。

      丞添和她对视时才发现谭留梦有一双明亮又精神的眼睛,她偏头,目光落在她因为搬东西充血的手上,瞬间说不出太狠的话,语气软下来,“谭留梦,有时候做好自己的事会更有意义,帮别人并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你也可以拒绝,不要害怕张不开嘴。”

      谭留梦没想到丞添会跟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一时间只是听进去了,但没理解,下意识又说了,“谢谢。”

      她就像是游戏里的NPC,已经设定好了程序,只要有人跟谭留梦说话,就会自动触发“谢谢”机制。

      丞添也不指望谭留梦能立刻改正这个不好的毛病,她叹了口气,“算了,先去送东西。”

      谭留梦点点头,跟了上去。

      我钻在墙里,看见谭留梦的笑从示好变成真心,两人进入电梯并排站着,谭留梦帮丞添拿着她的包,分担重量,电梯门关闭,丞添也终于露出来医院的第一个笑。

      走廊,是她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

      后来她们也在这里争吵,那是丞添最温和的一次撒泼,是谭留梦第一次反抗,电梯门把两人的世界隔得越来越远,一个向上走,一个坠入黑暗,再也回不了头。

      院里的小猫又“喵呜”着藏进花坛里,丞添撑着腿站了起来,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根本不想活,谭留梦救过我一次,因为她我短暂地爱了世界一下,后来还是那个我已经规划好的结局,却不曾想变成鬼,又留在这个世界。”

      “你们都说鬼是因为有念想才留在这个世上,我想了很多留下的理由,都没有答案。”

      丞添揉着小猫的头,眼里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说了很多话,比她和谭留梦在一起时说的话还要多。

      “小时候,爸妈外出打工只带走了弟弟,把我扔给姥姥再也没回来,我们在老家过了很多苦日子,我唯一想的就是有一天带姥姥走出来,去外面看看。我考上大学那年,姥姥走了,在成为护士前,我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姥姥。攒了点钱后,给姥姥在城里换了块墓地,小老太喜欢唠嗑,这样能有人陪陪她,那么多邻居,我也能离她近些,有事没事就可以去看看她,可明明日子已经好起来了,却觉得在比村里的日子还苦,慢就不知道开心是什么了。”

      “后来我爸妈终于想起来他们还有个闺女,把我接回去,住大房子,还能去国外看世界,跟屁虫你知道吗,他们家有条老狗,养狗的那年我上五年级,日子急巴巴的,为了凑教辅费,姥姥五十七还要去餐厅端盘子,夏天晚上我们打着手电筒去林子里抓知了,林子那么黑,谁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就是怕我也还得打着头电筒朝黑暗的地方走。”

      “我不明白狗和我,为什么不要我,那后来为什么又要我了?为了补偿,他们给我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苦日子过惯,已经过了需要钱的阶段,他们给再多的钱,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所以,钱和亲情都不是我留来下的理由。”

      丞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起狗时笑了一下,心酸又苦涩的笑让人心疼。

      “在遇见谭留梦之前,我没有朋友,她们觉得我整天冷着脸,所以不喜欢跟我玩,只有谭留梦一次又一次忍受我的坏脾气,静悄悄地留了下来。

      “有时候看着她,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我们静静地活着,世界需要我们时,就出来冒个头玩一会,世界不要我们,我们就尽量让自己做个隐形人,隐形人多好啊,谁也找不到我们,会省去很多麻烦,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可我就这么一个朋友也留不住,”丞添叹了口气,接着眼泪便“吧嗒”往下落,“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是吵一架,谭留梦便让我杀了她,杀她之前我想了很多。”

      “关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早上有些冷,她就穿了个格子衫,我陪她逛商场,送了她很多新衣服,那件起球的格子衫她也不舍得扔;我想到她总是在医院帮同事分担工作,难缠的病人我都想半夜拔他针管,其实谭留梦也想,我俩只能嘴上抱怨,把脾气都发在敲玻璃瓶上;谭留梦很喜欢小动物,她养了一只橘猫,穿黑衣服时,身上总要沾许多猫毛,那只猫在绝育时死掉,她就再也不养了,但还是总在医院喂流浪猫;我想到她值夜班时总跟我讲鬼故事,她以为我胆子小,其实我都是装的,鬼和小时候欺负我的人比起来,太不值得一提了,然后谭留梦就哭,问我还做噩梦吗。”

      丞添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

      那件谭留梦舍不得扔的格子衫,是因为丞添说她们第一次见面,格子衫很显眼她才记住了自己,格子衫是大功臣。

      难缠的病人很可怜,谭留梦说男人跟她同病相怜,男人没病,她也没病,但家里人觉得真实的她恶心,于是把她绑在树上驱魔、灌符水,试图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如果那篇日记没被家人发现,她决定将秘密藏一辈子走上相夫教子的路,但遇见丞添后,她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已经被揭穿,家人就是不接受,她也可以光明正大告诉他们丞添的存在。

      我见过那只小猫,谭留梦之前的手机壁纸就是那只肥猫,圆咕隆咚的很可爱,后来,谭留梦就把小猫换成了她们的合照,肥猫窝在她的怀里,她被丞添搂着肩膀,看起来很开心,很快乐,就像她们站在电梯各自笑着那样。

      之前谭留梦一个人值夜班总要发呆,很无聊,她听不见我说话给不了反应,我就故意闪灯泡吓她,她倒胆大,看着忽闪忽灭的灯,低头就把这事编成鬼故事给丞添发过去,不一会,电梯就上来,门打开,丞添睡眼惺忪地提着夜宵站在里面,谭留梦刚哭过,眼睛都是红的,丞添被吓得精神了,哄人又哄几个小时,天亮了,谭留梦拉着丞添从黑暗的童年中走出来,她们的天也亮了。

      “谭留梦那么好,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因为吵架就讨厌我。”

      “所以我留下的原因只能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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