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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爱情是免死金牌。
这样说其实不太准确,由爱滋生的认同与接受,才是上位者最看重的东西。
所以也许他并不看重爱。
芽芽的哮症确实很麻烦,要花很多心力去医治。
寻医问药、看诊费用、疗养环境,缺一不可。
这些她枯想了一夜的东西,万世极乐教统统能给予。
他说,如果她愿意,万世极乐教会庇护她们一辈子。
“我们就和之前一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什么都没有变。”
他抓着她的手,这样笑着说。
花枝坐在他对面,没有说话。她自从醒过来之后,话就少了很多。
虽然以前也不多。
但这次不一样,她没有力气说话。
对面这个男人大冷天在摇扇子,懒懒散散倚靠着坐垫,折起的腿上摊着一本书,花枝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教义。
她闻到迎面轻飘飘的冷空气,挣脱不开纠缠她的手,干脆挪到他身边,将他摇扇子的那只手往下一压——
“有点冷。”她轻轻扑簌凝望他的眼睛,“很难受。”
白橡色头发窸窸窣窣,漂亮的琉璃闪烁一下,长长的手臂趁机抱住她,又像蜘蛛一样爬上她的裙角。
“对不起呐,忘了花枝怕冷。”他讨好似地亲亲她的脸,流连在那道无法消失的疤痕。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三月,我就觉得有点热呐。”
花枝咬牙的动作用力了一些,以免让他察觉到躯体骤然的僵硬。
——不管他说什么话,她都无可避免联想到“饿”。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悄悄握紧了拳。
指尖尖锐的刺痛抓回了飘散的理智和害怕。
她随意地说:“或许童磨先生已经闻到了夏天的味道。”
“夏天是什么味道?”他很好奇。
“有点苦,有点辣,还有点甜。”
“欸,真厉害,花枝居然能闻到。”
“您也可以,不是吗?”
他笑着摇头,尖利的指甲轻轻在她手心画着什么。
“变成鬼之后,什么都闻不到了呀。”
“连人类的食物都不会感兴趣了。”
他听上去无比遗憾,脸上还是那副标准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眉毛上挑的弧度,眼睛像猫一样微微眯起,让人看不清彩色琉璃涌动的情绪。
“喜欢的酒也喝不了呐,只能偶尔泡泡酒浴解解馋了。”
这下似乎是真情实感的惋惜。
花枝安静地听,视线始终没离开那把折光的金扇。
很锋利,就像铁一样。
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见了蝉鸣。
“我不可以离开教会吗?”她问他。
他轻声说:“可以哦,当然可以。”
雪已经完全融化了。
“山下的孩子们一定很想念花枝吧,花枝和我一样,是给大家带来幸福的人啊。”
“只是在那个可怜的孩子病好之前,花枝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生存的吧,毕竟家人都不在了。”
他握住已经留下殷红痕迹的手腕。
“所以,晚上还是要回教会的吧?”
——他故意的。
紧咬的牙关被撬开,浑身上下唯一的热源闯了进来,肆无忌惮地搜刮。
白橡色碎发扫过颤抖的眼睫,肆意留下原始的印记,就像最纯粹、最原始、最初诞生的生灵,做着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是侵略,还是占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觉得自己像在摇尾乞怜,企图蒙住自己的耳朵,自欺欺人得以度日。
清醒着,自欺欺人。
她不再穿戴任何他所给予的东西。
从前因为不舍得,怕弄丢弄坏,把它们珍而重之存放在房间的木箱,现在刚刚好,将它们原物返还,连褶皱和瑕疵也不曾沾上。
他在接待信徒的时候,她将这箱东西悄悄放在他的书房。
阳光趴在她背上,想拉着她跑到温暖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身上纯白的和服,心脏的位置眨眼间倏地出现了血光,她吓得站起来,单薄的身体猛地摇晃,天旋地转的世界坍塌倾倒,她只来得及抱住脆弱的后脑勺——
“......你!”
锃亮的头顶折射灿烂的阳光,她看到的第一眼不小心吐了出来。
两分钟后,她闭上根本没吐出什么的嘴,疲惫地接过太郎先生递来的手帕,胡乱往嘴角随便擦了擦。
嘶,肩膀有点痛。
被鬼咬了一口的肩膀好得比脸要慢,她平时都很小心,不去大幅度摆动,刚才慌神了,死死扣住拉门的手指还扎着一两根细小的刺。
太郎先生陪她坐在敞开的书房廊下。
他去厨房端来一碗米汤。
没什么味道,喝起来也想吐,但是中年人的视线太过严厉,她老老实实喝干净了。
午后的庭院安安静静,孩子们在午睡,主人在工作,忠诚的管理者坐在离她有段距离的位置,严肃的眉心拧得牢牢。
太阳暖洋洋。
“花枝。”对方开口了,“还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个问句。
“受伤了,没钱,妹妹要治病,我什么都知道了。”
对面仿佛只抓到了一个原因。
他陡然睁大的眼睛瞪着她,微张的、青紫的嘴发出听不清的混沌,他似乎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花枝平静地说:“如果是这个反应,那您果然也知道。”
她侧过身,打起精神与眼前这个失态的中年人对视,对方避开了她的视线。
“您早就知道的,对吧。”
“信徒去了美丽的极乐世界,信徒得偿所愿,每个月总是会少几个人,下个月一定会将缺失的数量补上。”
“您当初非要邀请我来这里,也是您的私心吧。”
“我被吃掉也没关系的,是这样吗?”
他滚圆的眼睛涌动着浑浊的、看不清的情绪,她不想去分辨。
——一开始就是个骗局的真相。
她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努力深呼吸。
“我并不——”他张嘴,发出这样喑哑的声音。
沉闷的花香闻起来很窒息。
花枝听见耳边重重的叹气,竟然有些咬牙切齿。
“......我提醒过你。”
......
“我提醒过你,不要过分靠近他。”
......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做多余的事,就这样就好了,只做信徒就好了,是你非要——”
冷冽的空气飞扬着飘散的冰花。
花枝伸手去抓,只留下手心融化的雾水。
她盯着那团绒绒的雾,酸滞到让人反胃的情绪从胃里上涌,推开了积郁在喉咙里的腥涩。
她用力咽下,紧抿的唇堵住漫延到唇齿的咳嗽,将脸侧碎发拨到耳后的间隙顺便摸了摸额头,还在发低烧。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看向一旁焦躁不安、神经质地碎碎念的男人。
太郎先生,看样子年纪确实很大了。
仅剩的三根头发都白完了。
但其实他才四十岁。
林子小姐长长的头发里,也有一两根藏不住的白发。
她抹了把脸,将喝完的碗端起来,对面却将它抢过去,她就放弃了将它带回厨房。
“这是在骗人吗?”
太郎先生惊异地扭头。
“不算吧,毕竟真的有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童磨先生也真的给了他们一个家。”
她自顾自说着,眼睛盯着虚空,只有苍白的嘴在动。
“如果不知道,就这样过一辈子,即使幸福很短暂,幸福是泡泡。”
“所以其实,其实......”
遥远的回廊响起轻盈的踢踏。
她安静地闭上嘴。
......
小鲤和悠一在一起了,她答应悠一、愿意再次相信一个男人的爱这件事,应该是值得替她高兴的好事,花枝将芽芽放进床褥,接过小鲤递给她的梳子,细细梳着她那头几乎没时间打理的头发。
“悠一先生是好人,你要和他离开吗?”
小鲤坐在她身边,透过镜子暖暖的烛光,看着花枝那头及腰的长发。
她拿出心上人赠与的发簪要往花枝头上戴,却被她巨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漂亮的椿花发簪差点砸在地上,她眼疾手快抓住了它。
“干什么?你怎么了?”她来不及心疼,下意识担心地问。
花枝盯着那艳红的发簪盯了很久,呼吸由急促很快转为平缓,她眨了眨眼,“没事,我以为......是教祖大人给你的。”
“嗯?教祖大人怎么会给我买这个啊,老板娘说这个是专门买给恋人的。”
花枝完全回神了,从地上坐起来,闻言笑了笑。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她珍惜地接过小鲤那支印象深刻、曾被她捧在怀里对着月光抚摸千百次的相同样式的发簪,对着镜子,往头上轻轻碰了碰。
“很好看,谢谢。”
她将它还给小鲤,刻意让披散的头发挡住小鲤探究的视线,安静坐在地上,手还是一下下梳着头。
她还以为......这是对她把东西还回去的警告。
她看了一眼夜风萧瑟的窗外,安静的莲池安卧着一朵朵交颈缠绵的睡莲。
“你想和悠一先生离开吗?”
放下简陋的木梳,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小鲤撑着脸,看上去像在考虑,然而弯弯的眉眼揭示着一目了然的答案。
花枝突然坐起身,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有点沮丧地低头,但很快振作起来,将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今天顺手摘的梅花戴在小鲤头上。
“送你,什么时候走呀,悠一先生来接你吗,准备去哪里,是比较远的地方吗?”
小鲤搭在她肩膀的手控制着力道,将她按在干净的地板上。
“你干嘛这么激动?”她挑眉。
花枝露出一个乖乖的笑,“你能得到幸福,我当然激动。”
漂亮的、年长的女孩子眼角弯弯,抬手示意她过去,花枝把脸凑过去,听见耳边激起暖融融的风声。
“其实那男人希望我把你也带走呢。”
花枝愣住,“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很严肃,无比希望我把你一起劝走。”
她状似咬牙切齿“那男人莫非还做着多妻的美梦”,眼里却一点责怪的想法也没有。
“他身边最近多了个带刀的男人,好像是专门杀鬼的,就是那天你——”
她蓦地闭嘴,握住花枝的手,“总之,两个人凑一起很奇怪,有些话也不愿意让我听。”
“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在保护我们。”她得出这样的结论,“所以你跟我走吗?”
她紧紧握住花枝的手,指尖抚过手背无法消除的伤疤。
在最好的药的调理下,已经不会痛了。
花枝闭了闭眼。
喧闹的蝉鸣再次在耳边萦绕。
“我......我想等芽芽好一点之后再......”
花枝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小鲤没有怪她。
做事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女孩子理解地拥抱她,把她的头挪到肩上,比她高一点的姿势让她感到很舒服,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小鲤回她不客气。
第二天她趁着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悄悄离开寺院,回到离开五天、浓重的血腥味依旧挥之不去的家中,忍着将理智冲散的哀恸将林子小姐和丈夫下葬,她力气不大,光是挖坑就花了半天时间,把两个人安然埋进土里,铲下最后一抔土的刹那,太阳的轮廓消失在远山连绵的尽头。
她把曾经会说会笑的家人埋葬在门前那棵苍郁的大树下。
她记得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她在这里埋了小金鱼和蒲公英。
「明年,家里或许也会长出黄灿灿的蒲公英。」
「如果可以的话,想把开得最美的蒲公英花送给林子小姐一家,如果有多的,就送给——」
“一个人就完成了这样辛苦的工作吗,花枝真了不起呢!”
白橡色柔和地从黑暗中浮现,月光朦胧倾下薄纱,靠近的木屐吱呀轻响,伴着春花暮雪齐唱的低吟,一步步走向树下的她。
冰凉的触碰覆上她单薄的肩膀,她回头,男人慷慨地展开双臂。
“一定很难过吧,一定很辛苦吧,来吧,我抱抱你吧。”
她落入与以往相差无几的怀抱,抓住男人鲜少在外穿戴的教袍,将脸深深埋进去。
今夜的花香比昨夜要重。
“童磨先生,您不要随意猜测我的情绪。”
“对不起呐,难道你现在不难过吗?”
她抬头越过暮色中明亮的浮光,望着苍郁大树上高高的枝桠,那里有一两颗小巧的花苞。
她看得很认真。直到下巴被抬起,目光被迫落回到他脸上,他笑盈盈的,好像没有不高兴。
“人类没有您想象的那么脆弱。”
她眨了眨被薄薄眼皮包裹的眼睛,拽着黑色教袍的手微微用力,试图挣开钳制下巴的冰凉手指,无济于事,她也就不多费力。
“人是要活下去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死,我还想看今年绽放的烟花,我还想看今年盛开的蒲公英。”
“我不想前往您所说的极乐世界,那里没有我想见的人。”
“林子小姐不在那里,爸爸妈妈不在那里,您也不在那里。”
“那样于我而言无比荒芜的世界,我并不会感到幸福,所以没有必要去。”
抱着她的男人没有反应,他的呼吸几乎听不清,她的目光落在熟悉的教袍,与那浓郁的黑色融为一体,她深深地陷进去,又深深地脱离,意识随浪浮动,沉浮在一望无际的雪原,清澈摇曳的莲池,碧绿翠郁的草茵,漫山遍野的花田,她在这个人的庇护下度过了人生最美最美的光阴,真相刺痛薄薄的心脏,但记忆依旧鲜明,人生是一段段记忆构成的画卷,他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告别的时候,她会抱着写满他名字的画卷,坦然地和他告别。
家人舍弃性命保护下来的小花,不能被凛冽的冰雪摧败。
她只会比从前更加珍惜这条鲜活的生命。
被推在树上亲吻的时候,混乱中浮动的温热空气里响起了这样喑哑的声音。
“如果我一辈子不吃你......你会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吗。”
舍弃人类的同情心,与高傲的生物为伍,平静地接受惨剧发生,只要对象不是自己,只要被吃的不是自己。
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吗?
她睁开雾气缭绕的眼睛,就这样与他清明的双眼对视。
「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融化了冬天的积雪,将所有的苦难和害怕都酿成春日的花香。」
......
——花枝,你还爱我吗?
撒谎对她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不爱”两个字说出口,也一点都不难受。
她说过的,她从小到大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好孩子。
面前这个男人,像孩子一样说出让人难过的话的男人,他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
她第一次、大胆地、僭越地、不管不顾地顶着满头飘飞的落雪,轻轻地、珍重地,在那无关冷静的眼角落下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会。”她脱口而出。
......
看,其实一点都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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