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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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梁鸿宝一晚上都心不在焉,像个木偶似地跟着父母。他们要她招呼小叔公,她便打招呼,要她尝尝这道菜便尝尝这道菜。

      小叔公梁耀冬是梁耀春的最小的弟弟。在梁家辈分高,但是一向与人为善。所以一般梁家里面有了什么矛盾,都会把他抬出来说人情。

      他算是鸿宝接触最多的一个长辈。照理说,鸿宝在他面前不应该那么拘谨。可这晚上她精神不佳,连笑都很勉强。

      梁耀冬看出来了,笑着跟她说:“鸿宝瘦了,这次在外面吃苦头了。”

      梁翰生说:“小孩子家脸皮薄,知道被人告了黑状,难免心理怄气。”

      “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地道。做长辈的揪住个小孩的错处不放。不过他们也解释了,就是鸿喜嘴快不小心说出来,正好被大哥听见,他们本来也都不知道。”

      “这嘴也太快了点。”仲雯娟忍不住插嘴道,“磨把杀人的刀子都够了。”

      “什么杀不杀人,”梁翰生说道,“能说点吉利话嘛。就是小孩子彼此闹别扭,我们大人跟着掺合什么。”

      梁耀冬说:“对啊,小孩子打架,大人只有劝架的份。你放心,有我劝着,架是打不起来的。不过翰生,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以后,梁氏早晚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兄弟之间,都要把精力都用在事业上。用在兄弟意气之争,那真是赢了也没有意思的。这话,我同样也会跟翰景说的。”

      梁翰生说:“我知道,小叔公你是最公道的。我听您的。”

      “还有一点,你未来女婿在,我就不明着点出来了。鸿宝这次任性,也是有原因的。你和雯娟,要争取家宅和睦,给鸿宝做个好榜样。”

      梁瀚生和仲雯娟都不说话。

      而梁鸿宝听了,心里竟有一丝痛快,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梁耀冬看了她一眼。

      “我老了,精力比不上大哥。昨天打完一套太极,写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人老了,就像卷边了的刀刃,磨也磨不快。但看事情也都看开了,不像年轻人那样再用刀子似的眼光看世界。鸿宝啊,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我想骂我爸妈,也没那机会啊。”

      梁鸿宝迟钝地想说些什么,可她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长辈。只能干巴巴地坐着说:“小叔公,你还不老呢。”

      关晖接口道:“小叔公,我家长辈都去世得早,我一直希望能和有阅历的长辈多多相处,从他们身上学一点处事的经验和为人的道理。我今天一直在听您说话,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冒昧,我也想跟鸿宝一样,真心诚意叫你一声小叔公。”

      梁耀冬笑着摆手说不会。

      关晖走过去恭敬地给他添酒,又给自己倒满酒。

      “我小学时,我爷爷还在。我那时候练毛笔字,我爷爷总跟我提,写字要有筋骨血脉。没有筋骨,字就没有生气。我刚才一直仔细听着您的教诲,我突然发现梁这个字就很有意思。”

      他停了一停又说,“这个梁字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既有木又有刀又有水。我想,就像用一支毛笔写好一个梁字,先要用一支好的笔把墨调和在水里。你自谦是磨不快的刀子,可在我看来,您更像是一个好的握笔人,您像调和水和墨一样,调和血浓于水的梁家骨肉亲情。

      “而且,梁家不仅需要像刀子一样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像您这样胸怀宽广又为晚辈考虑细致的长辈才是梁家的筋骨,才是承托起梁这一个大字的坚实树根。”

      梁鸿宝侧着脸,看着他侃侃而谈。也看着梁耀冬跟他越谈越亲近,两个人最后已经无视其他人,从书法一路谈到明宋的历史。

      仲雯娟有点惊奇,时不时看上他们两眼。而梁瀚生不慌不乱地夹着菜,似乎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梁鸿宝看着看着,突然打了个寒战。他看着叔公时的笑容看起来很熟悉,似乎和以往看着自己时并无两样。

      等小叔公跟他们吃完这顿饭,已经跟关晖约好了,下次去他家看他新收的北宋书法。

      他们一家把他送到车子旁,只听见他跟梁瀚生说:“翰生,你看人还是准的。梁家就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你放心,大哥那我肯定好好跟他说,这样好的女婿,早点把婚事定了。不过小关这样的,我敢打包票,他见了只会开心,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送走了小叔公,梁鸿宝和关晖在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的草刚剃过不久,有浓烈的青草味道。

      梁鸿宝以往特别喜欢闻这样的草味,可今天她却闻出了一股土腥气,让她不自觉地伸腿在草地上碾了一碾。

      她蹲下来,在地上拔掉了一棵漏网之鱼的长草。

      然后站起来,假装不经意地说:“我和小叔公这辈子加起来说的话,还没你和他今晚说得多。”

      “是不是他对我露的笑脸,也比对你露出的笑脸加起来都多。”

      她说:“是啊。”

      想了一想,又说:“他也从没提过要让给我看什么字画。”

      “那你也没提过想看吧?”

      “嗯。我和梁家上一辈都不亲近。”

      他搂一搂她的肩,“放心,以后有我了。这种攘外安邦的外交事务,以后都交给我了。你就安心地做你自己。”

      如果是以往,这样的话肯定会让她感动。

      可今天她却有点不舒服。

      “刚才在饭桌上坐着,我这样看你,感觉都有点陌生。我从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

      他把手放下了,笑着说:“我毕竟也工作两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还是会说的。我知道了,你是嫉妒了。嫉妒我比你受长辈喜欢。”

      梁鸿宝却没像往常一样被玩笑话带过去。她看了看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带上了一种轻微的审慎。

      “我见过人拍马屁,可他们也很难短时间内被这么喜欢。你有这样一套本事。我不由自主地就在想……”她顿了顿,很迟疑,但还是说了,“……你要是把它用到我身上,我能不能看得出来。”

      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插进裤子口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温和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由自主就想到了。”

      她惭愧似地低下头,声音很轻。“我不是怀疑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不由自主就想说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就算是情侣之间,有些话也是不能讲的。”

      她低着头站着。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了头,鼓足勇气说道:“……可我们之间,应该容得下实话。”

      “有人说,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动物。这句话在鸿宝你身上可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不久之前,有人还在阳台上说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相信我。那时候我还像一个傻瓜那么感动。”

      梁鸿宝微微张开嘴,然后她悄悄地侧过半边身体。“要不,我们别聊这个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什么意思。”

      “既然有了疑问,怎么能不好好解决掉呢。”关晖更加温和地说,“那我们的关系不就留下隐患了。来,我们把问题好好梳理一下。”

      他把她的身体轻轻扳回来。

      “晖,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梁鸿宝,这可是你开的头。”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也难得用这么高的音量。可转瞬他就恢复如常,短得犹如只是一刹那的错觉。

      “不好意思,我没控制好情绪。我改正。”

      他音色重新一如往常。

      可梁鸿宝重新觉察了一丝别扭,就像刚才在饭桌上,她冷眼瞧着发现的那丝异样的陌生。她一时开始茫然。

      “我们两个,是谁开的头?”

      “……我追的你,我要了你的手机号。”她回答得小心翼翼。

      “我一开始有没有拒绝?”关晖仍然温和地看着她。

      “嗯。”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接下来我们的相处之中,有哪些事会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呢?”

      梁鸿宝更加茫然地站着,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但她又停了下来,有一种感觉她抓不住似的。她混乱地选择把它忽略,继续摇着脑袋。

      “那我告诉你吧。是这种时候……”他脸上明显地闪现出笑容,那笑里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恶意。

      “大小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好,我不这么说了。我错了。”

      他原原本本地把不久之前的对话给复述出来。

      梁鸿宝不懂,可她不由自主就踉跄后退了一大步。就像一只被蛇盯上的笨青蛙。

      关晖却逼近一步:“像这种时候,你没发现我只是顺着你在说话吗?实际上我对你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觉得厌烦,我在逼着自己忍受。”

      梁鸿宝突地抬起眼睛,他却坦荡地迎接着她的眼睛,反而是她又慌乱地垂下眼睛去,自顾自地帮他解释:“那天我是不太好。我知道你当时是在让着我。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就是你让着我,我让着你的啊。”

      他没说话,脸上似乎有嘲弄。

      她好像害怕他要说话似的,不留给人说话的余地就继续说道:“我也经常考虑到气氛不要变僵,会说一些小的违心话。这不算讨好,这不算什么的。”

      “什么时候,像现在吗?”

      他的话让她心脏都似乎漏跳了一拍。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今天一直在努力应对我爸妈和小叔公。和他们相处很辛苦的,我知道。我什么都没做,还在说些有的没的,怪不得你会生气。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

      “可我都准备好把我说违心话的时刻全盘托出了,大小姐不打算一听吗?”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她停一停,压住自己的情绪,恳求似地,“晖,我们不要说这个了。”

      “那你想听什么,对了,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今天相处下来,对你们一家人真实的想法?”

      她既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可他似乎也没准备等待她的回答。

      “势利眼的妈,伪君子的爸,所以生了个懦弱而没有用的女儿。哦,对了,怪不得你哥哥会自杀呢。在这样一个家里,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吧。”

      长夏的夜晚,其实白日的暑气并没有立即散去,它凝结在干固的地面,顺着短短的草茬随热风上扬。

      “闭嘴!你给我闭嘴!”
      “我已经让步成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提我哥,我也要把你死掉的妈拿出来说事你才开心吗?有人生没人教的。”

      梁鸿宝微张着嘴,内心作痛。可更多的是她被自己吓到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这样一种语气对关晖说话。

      院子的大树一动不动。

      夏夜没有风的时刻总是闷的过了头。

      梁鸿宝竟然想笑。自己果然是仲雯娟的女儿,她生气时犹如泼妇的骂法原来自己也继承了。

      半响,她对自己轻哼了一下,颓然在草地上坐下来。就像一个被人放弃收拾的毛线球,把自己的手和脚都有气无力地散落着。

      她心里有很多话,她可以跟关晖解释的,说她因为从小带她的阿嫂不做了,她心里难受才东想西想。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从小就这样,一害怕就什么都没意思,什么都怀疑。

      你有没有试过五六岁时午睡起床,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下室悉悉索索传来老鼠般的啮咬声。她刚才就是那样的心情。轻手轻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寻找着,妈妈,妈妈。可是谁也不回答。她就很害怕,家里是不是有个无脚的鬼,会从房顶上飘下来蒙住她的脸。

      可她太沮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突然感觉他们两个已经完了,没有戏了。关晖下一分钟就会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留她一个人在这个已经没有半点人情味的房子里面。

      仲雯娟和梁翰生会笑掉大牙,连穷小子都不要你,还搞什么为情私奔。你走啊,走啊,看谁会对你真有感情,看谁肯收留你。

      她会再次成为一个笑话。再次扮演一个演独角戏的傻瓜。

      庭院中低矮的脚灯从下至上地漫射着白色的灯光。

      灯光像寂静的雪一样落在草地上。

      隔着雪一样的灯光看去,关晖把手插在口袋里的样子十分寂寥。

      可他倒在地上的黑色身影又那么坚决,似乎准备好了随时走人。

      关晖动了一下,梁鸿宝也跟着动了一下。

      她心里踉跄着几乎要扑上去拦住他,可她实际上连站起来也没有。

      “不拦我吗?”关晖说,“我准备走。”

      她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刚才犯了大错。前不久他跟她谈起母亲时伤痛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深夜两个人躺在同一个枕头上,谈起不愿向他人吐露的久违往事,那种珍重和小心的感情,现在还能让她感到触动。

      转头她就把这种事情拿出来骂人。

      “你也无所谓我走不走吧。”他笑一笑,“毕竟只是用来反抗家庭的一个工具。这个工具走了,再找一个就好。”

      她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意思。

      “不是。不是工具。”

      “哦,那是什么?”

      她不是已经学会说情话了吗?说是喜欢的人,很爱的人,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可这一会她竟然都说不出口。

      她只会摇着头,单调地、重复地说:“不是工具。”

      他垂着目光看她,然后蹲下来靠近她。用一种讨论问题似的语气问她:“那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小人,追名逐利,攀龙附凤。只是想利用你攀上梁家这棵大树?”

      “我没有。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可你今晚一开始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不是。我只是……”思绪搅成一团乱麻,她在混乱中捡了一条最有利的说法,“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为什么会没有信心?”

      “我……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拒绝我?”她突然眼光灼灼的。他们在一起后,她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个问题,可在两个人闹成这样的时刻她突然就敢问了。

      反而是他掉转了一点目光,他低着头。有一抹青涩的苦笑留在他唇边,让他仿佛又成了她最初见到的那副模样。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长大。刚回到故土又没站稳脚跟,看不到前途,一片迷茫之时,有个看起来样样都好的女孩跳出来,说喜欢我。第一反应就是害怕。”

      久远的记忆的弦动了一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为什么会害怕?”

      “我甚至现在都在害怕。”他顿了顿,“和你一样。我也没有那种被爱的自信。”

      “……我也没有样样都好。”

      “现在我知道了,可惜晚了。”

      “为什么晚了?”

      “这种情话,要等和好了,两个人躺在枕头上时再说吧。”

      她有些发愣。

      而他伸出手掌,悬在半空中。“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快点和好?”

      她倏然睁大眼睛,“你愿意和好吗?”

      她搞不清怎么回事,明明几分钟前她还觉得事情无可挽回,可没几句话他们又快和好了。而她甚至都没做什么。

      他笑了。“不是你说过的吗?可以吵架,但是吵完架道完歉要和好。”

      “可我们还没道歉。”

      “那要我负荆请罪吗?还是磕头道歉?”

      “要道歉也应该是我先道歉。我的错比较大。”她急急忙忙地说。

      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抬起头看着他。

      “对不起,再怎么吵架,我不应该提到你妈妈的。那天晚上在33楼你跟我说过的事,我每一句话都记得。”

      他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后化作了一种模糊的温柔。

      “我也不好。无论如何,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你家人。不先握手言和吗?我的手可快抬僵了。”

      她也学他伸出手掌。

      手指触到的时候,他就拉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抱进怀里。

      手插进她头发中,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抚摸着她的脑袋。

      她心头一松,顿时全身就真正放松下来了。

      小鸟回到了窝巢。而她在他怀里。

      她低声说:“我开头说的话太难听了。我,我今天心情不好……”

      “嗯。”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脑袋,“你能不能告诉我,因为什么事情你心情不好?”

      刚才她在心里喃喃重复的解释,现在总算可以通通说了出来。

      “从小带我的阿婶不做了。从我记事起她就在这屋子里。她送我上学,睡觉前陪我看画本。我跟她比我跟我爸妈亲多了,我从没想过有回家看不到她的这一天……”

      他理解似的摸了摸她脑袋,也在草坪上坐了下来,把她像孩子似的搂在怀里。

      “原来是这样啊。”

      她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她不要被丢下,她要一个能听她说话,能陪在她身边的人。

      就只要这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拍拍她说,原来是这样啊。

      她揪住他的衣袖,油然而生一种动物似的亲昵,想去贴一贴他的脸。

      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硬生生止住,从他怀里起身,离他坐开了两步。

      见关晖不解地看着她,她轻声地解释:“他们说我家隔墙有耳,有什么消息都会传出去。我们在家里动作最好避讳着点。”

      他把她拉过来,在脸上亲了一口,“就让他们报道梁鸿宝在自家院子私会情郎好了。”

      她轻轻地笑着。他也笑着。

      可朦胧的夜灯下,他吻完她的表情虽然温柔,但就像快出太阳时的雾气那样淡薄,似乎一抹就能消失不见。

      她很快把视线投向黑夜深处。心里敲打自己,你看,你一回到家,就被梁翰生疑神疑鬼的想法影响了吧。疑心生暗鬼,可不许像他一样,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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