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

　　也许知道今天不该发生坏事，所以天气出奇得晴朗。沈乔壹下了车，逐渐亲切的风和阳光铺面而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身心无比的松快。

　　在他很小的时候，一家人从别墅房搬到小区房，是那个时候和商承修分开的吧。小区绿化很不错，入目皆是充满新鲜绿意的盎然的树，有鸟在丛中叽叽喳喳地叫唤，沈乔壹陪着他们一起，哼着歌蹦跶回家。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家人，而是一尊他看了二十几年的菩萨。这尊菩萨从他出生前就摆在正对着门的方向。菩萨的头幔轻薄得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吹起，露出那双永远慈善的、悲悯的、包容的眼神。

　　那双眼直击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罪恶，灵魂被烈火灼烧，使人无法忘记心底或曾因为粗心而显露与人前的撕心裂肺的绝望。为了得到所谓的“净化”、“超度”……人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赎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突然，几乎不加掩饰的，吼叫与斥骂声从幽深的房子里传出来。沈乔壹的脸皱到不能再皱的程度，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头昏。他清楚耳朵里的局势：本该温馨的家此时却摇摇坠坠，犹如魔鬼般冲他伸出黑昏昏的爪牙。
　　声音的出处于他而言是多么熟悉、多么陌生：
　　“等你为人父母，你会渐渐明白！”
　　“明白？让我明白我是多轻贱、多懦弱吗？”
　　“那不是为了你们吗？！你以为我跟你妈是那样的人吗……如果当时……！”
　　“别说了……老公，别说了……墨扬，不要再这样……妈求你了……菩萨听到了……不可以……”

　　房门紧闭，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但沈乔壹知道哪扇门是戾气的源头，因为这样的争吵在他们家同家常便饭一样渗透这栋房子。

　　沈乔壹感到疲倦，不知道依靠什么坐到沙发上的，陷进去的那刹那，他忽然后悔回来了，每次总是一样的结果，他在这里摔无数个跟头，却依然希望有一次会发生奇迹。

　　显然，今天他没有等到。

　　这么好的天气，都是骗人的。

　　但他记得，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家是邻里眼中最幸福的一家，是家庭模范。
　　劈成几何的光型移动了方位，沈乔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有人叫他，他便回头了。
　　“……乔壹，你回来啦？”宋品兰站在墙边，发丝凌乱，双目凄红，看起来柔弱得好似峭壁上的一朵白茶花。

　　沈乔壹见到她，心头一酸，但表现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冲她嬉皮一笑：“妈妈，我好饿啊。”

　　宋品兰急忙拢了拢头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眼睛红得更厉害了：“还好，没怎么瘦。”

　　沈乔壹有个不成立的想法，他的爸爸妈妈似乎比他印象里的要老得多，又好像没有变过。这在饭桌上尤其体现。可是他不该对这个时间段的他们有印象的，沈乔壹只当自己出国太久，有些东西忘记了。

　　也有些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

　　比如，父母乌黑的发丝与笔直的脊背。
　　饭桌上碗筷盘碟碰撞发出声响，接着是不太融合的人声。
　　“胖了？看来商承修把你养得不错。”沈墨扬道，从坐下来到现在，他没有动过一次筷子。

　　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沈乔壹从表演痕迹过分严重的餐桌里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永远看不出年龄，温柔体贴，但眉宇间总挂着凝重包袱的哥哥，忽的笑了，没有炫耀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对我很好哦。”

　　沈墨扬不否认，心想：除非他对你好你就会死，否则这辈子他都做不来对你不好吧。

　　表面上他嫌腻歪让他滚，下一秒又道：“乔壹，好好生活吧，这样挺好的，健康、幸福、平安……父母双全。”

　　最后四个字，沈墨扬说得犹为深重。

　　沈华峰和宋品兰几乎是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沈乔壹没有察觉到亲人的反常，他自己都被沈墨扬的话弄得心不在焉。他是父母双全，可商承修不是，很早之前就不是了。

　　他只有舅舅、孟叔、唐阿姨、泊湾……他……算吗？可以算吗？

　　沈乔壹忽然有些沮丧。

　　仔细想想认识商承修的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好像没有做出对商承修来说所谓“好”的事情。

　　他总会发些小脾气，耍些小性子，有时还会冲商承修大喊大叫、无理取闹，一切都仗着商承修的纵容和喜欢。

　　他很差劲，但这是真实的他了，如果硬要改成温良文静并且懂事独立的话，一定很艰难很艰难。除非一天之内让他经历四喜四悲，他或许会成长。

　　成长真是一道无比矛盾且令人犹疑的选择题。

　　沈乔壹常因为自己的缺点而深陷在这道题里，故而需要大量额外的情感消耗来填补。

　　遇到商承修后，他从来没有对自己产生质疑或是失望，商承修好像一直在帮他走回正轨，一条直线地走下去，前方是新的希望和熟悉的却不知何时已经远离他很久的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在摆着佛像、遍布争吵的家里，他无依无靠，好像离开了乌托邦而回到现实世界，一时无法适应，沈乔壹重现出生活中渐渐离他远去的颓废、迷茫与自弃。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沈乔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把充满亲情与思念的一顿饭搞成这幅模样。为什么他出国一趟，哥哥和父母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差！

　　不是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吗？怎么反而浓度越来越超标了……

　　他们以后会反目成仇吗？

　　这是十分幼稚的想法，只有小孩子才会天天把仇敌这类的字眼挂在嘴边。

　　他们还没到心中立起一把杆秤的时机。

　　沈乔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和他想象的与家人久别团聚的喜悦、欢愉大相径庭，他甚至不想在这里多呆哪怕一秒，因为那无端的争吵迟早有一天会焚到自己的脚边。他只想逃离，越远越好，哪怕解决问题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只想远离，去商承修身边，只有那里没有争吵。

　　这一天会很快到来，可很快又很慢，很慢又很快，折磨着每一个人，每一个！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呢？妈妈很久没看到你了……儿子……怎么会这样呢？”

　　沈墨扬哂笑，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谁。

　　“可怜天下父母心，乔壹，多陪陪他们吧。”他说完这句话，拿起衣服就走了。

　　大门被“嘭”得关紧，沈乔壹却觉得空气被那团即将到来的火搅得乌烟瘴气。他和父母面对面坐着，明明彼此间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题都想不到了——连他和父母之间的那种无话不谈的亲密也消失不见……

　　在沮丧之后接踵而至的是一种名为孝心的谴责。

　　他在失败里彷徨无措着，精神无法集中，更无法维持理智，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他思念、也让他恐惧的家。他想回到商承修身边，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不用面对现实问题，不用应对复杂的人际。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进出租车里的。

　　车里的空气和家里的别无二致：它们一样粘稠、浑浊。隔着灰色的窗户向外看，一片空白的天，没有颜色，连一点蓝色都没有，云也没有，风也没有……或许今早的晴天是他的幻想。

　　司机等的久，于是急了：“到哪儿到底？问你两遍了。”

　　沈乔壹连说了两声“对不起”。

　　“去承昭，师傅。”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两眼，那眼神轻蔑、狐疑，可最终沈乔壹也没有回应他哪怕一个难为情的微表情。

　　司机自觉无趣，踩上油门走了。

　　承昭，是商承修的父母共同创造的属于他们的未来，充满责任与希望的两个字组合在一起。

　　沈乔壹不知道承昭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只是很自然地把它和商承修放到一起，他相信商承修什么样，承昭就会是什么样的。

　　商承修会永远风生水起、平安健康。

　　出粗车抵达街口，沈乔壹从中下来。沃城远比他想象的要繁华，即使他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承昭所着落的地段，几乎可以斩掉一个家庭的殷殷期许。

　　站在无数高楼大厦的中央，看着人流涌涌，沈乔壹才明白，国内繁华的街头远比国外的让人感到心尖的颤抖！

　　这里的空气甚至都飘洒着金钱的味道。

　　果然，人和人有无数个阶梯来分。

　　不怕少，是怕太多太多。

　　沈乔壹的家庭不算大富大贵，但好歹也是在十几年前住过高档别墅的。自他有记忆以来，都是不缺钱花的。他爸是会计，年轻时就和好友开创了一家事务所，简直生逢其时；他妈是舞蹈教师，平时一节私课都不少钱；他哥前几年创业搞房地产，靠自己的本事造就了一番大事业，无论身处何方，都是耀眼的存在。

　　只有他，励志要做一个伟大的心理医生，出国学了一堆理论回来，发现心理医生已经不吃香了，甚至被垄断。

　　现在的叫“精神”。

　　商承修让他一年以后再考虑工作的事，沈乔壹现在想想商承修为他规划的不仅仅是路，而是时间和能力。

　　他根本无法适应国内的变化。

　　特别是他的专业。

　　一年内能否找到工作都是未知的。沈乔壹没有把握，回国前那股自信与果敢已经完全消失殆尽，逐渐转变成了莽撞与短浅，成为梦想的埋葬品。
　　谁能想到呢？他的家乡曾经造就了无数令人向往的梦想，如今却统统被创造者扼杀在怀。
　　如果不是商承修，他估计早碰了满鼻子灰了。远远不止，没有商承修，他会陷入无尽的自我厌弃里。

　　他差点被这个世界吸收了，可是居然，有一个人把他拉了出来，亲手堵住那个缺口。

　　让他得以，永远感受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

　　就好像，他不是一只失败的鸽子。

　　沈乔壹深深地看了眼头顶的蓝天，微风拂煦，他微微眯起眼睛，接纳闪耀着明媚阳光的太阳。

　　他重重地换了口气，认为已经把心中不好的情绪扫荡掉了，身体都变得轻快不少。

　　他来承昭，是临时起意。但天气明显比他还善变。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顺利地上了电梯，电梯又神奇地停在了商承修所在的楼层，这一切发生得太连贯、太顺利了。

　　正当沈乔壹为今天的好运露出一点微笑的时候，一道苍老的、清晰的声音叫住了他。

　　“乔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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