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无尽泽的色彩驳杂而张扬，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混杂着误食毒蘑菇带来幻觉，是失去了秩序美的万花筒。

　　任何有光泽的事物，水面、植物的叶片花瓣、石头，甚至浸润在水中的沼泽湿地，都是不可预测的混乱，没人能知道它们会在观察者视角稍微偏移一个角度后变幻成什么颜色。

　　色彩和形状不再是事物的区别，它是一场失衡的梦，充斥着高饱和而变化顺畅的艳丽。

　　树很密，但和西北挺直得像垂线的树木不同，它们的生长进程是把进行布朗运动的分子轨迹连点成线，像一个初学绣花失败的孩童恼羞成怒的作品。

　　行人穿行在树林中，最好小而矮，只剩一颗小球的体型才能顺畅通过。踩上这儿的地面，首先是温暖冰冷交流的一层浅水，随后才是交错滑腻的树根。施力不稳，整个人便往下沉没一截，发现树根之下是无底的湖水。

　　这种触感对陆地妖族来说是莫大的不安与恐惧。

　　为了抵抗这种紊乱的不安，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可天空也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光影中扭曲，折射着疯狂扭曲的颜色，像一块被打碎的邪性水晶。

　　她们无处可去。

　　无尽泽香甜腐朽的湿热空气包围着可怜的陆地士兵，随时准备着将她们化作树根的一部分。

　　一道细而尖锐的水线忽地贯穿了士兵的心口，那道柔软至极的水线沾染了鲜血，操控者便将它丢进脚下，让血色慢慢晕染。很快，嗅到血腥味的鱼群蜂拥而来，饥渴地汲取那一丝香甜。

　　尸体溢出了更多鲜血，鱼群便挤开重重叠叠的树根，去嗫喏着啃咬。

　　又一个士兵在无尽泽的光色中迷失了理智，光泽艳丽扭曲到令人作呕的水草丛中窜出一个高壮身影，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轻松拧断。血花爆开，水下立刻哗哗响，鱼群拨弄出无数水花。

　　两拨人对视一眼，相看两相厌，各自前行。

　　“嘶……”水妖喘着气，陆风吹得鱼鳞干燥。夜色正好，身后是光色诡异的无尽泽，身前是坚实少水的陆地，踩在那黏腻却不滑嫩的泥巴上，水妖嫌恶得发呕。

　　她给自己拍了个水吸术，鳞下形成细小的水泡，帮着过滤水汽。

　　水妖终于松了口气，身边却响起嗤笑声。

　　“上岸都站不稳，一会能杀几个还不知道呢。”鳞片坚实的海族面带嘲讽，健步如飞地往前走了。

　　水妖握紧拳头，正要冲上去反驳，却因不熟悉双脚行走摔了个仰倒。

　　同伴扶起她，好声劝道：“行了，人家比咱多一个肺，鳞也比我们密，争不过的。”

　　“那就这么看着她们出风头吗！”水妖气道。

　　同伴柔柔笑了：“列祖列宗在上，咱们是术师，和一群大老粗比什么肉搏？你只管让她们在前面杀，我们后面跟上就行。远远地刺一道水线，可比搏命强多了！”

　　水妖冷哼一声，面色稍霁，在同伴的搀扶下往前走。

　　“咱们对陛下肯定是真心的，这群海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水妖嬉笑道，“听说没，她们赶出去的那个祭司，现在可是别人家的一员大将，叫陛下好生惋惜呢。外头有富邻，指不准还看不看得上咱们无尽泽这穷乡僻壤。”

　　海族黑了脸，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继续大步流星。

　　这句话若是说给别的海族听，杀伤力可能还没有那么大。可偏偏这个海族，就是当初组织放逐君华的人。

　　她原以为！只要出去磋磨一番，那小丫头自己就知道错了，乖乖回来服软……谁承想，她说被放逐，就真连逐月这个姓氏都不要了，甘愿当个无根的无姓者跟陆地妖混，现在据说还混得很好！

　　反观放逐她的逐月氏，如今蜷缩在无尽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抢得头破血流……

　　定安将军太出名了，在裘罗抽刀断水千里驰援，以一己之力杀穿天君军队，成功救驾。这个名声一传开，更多关于她的传奇也在大陆传播开了。平岚山之战，爬天汇城墙，砸碎奚宜城墙，孤军坚守大半年，拖垮整个戈鸿……

　　她还能在阵前接纳流民，将窘迫的军资留给平民。

　　一个又强悍又忠义，还仁厚的将军，谁家君王不喜欢！

　　不仇琬就很喜欢啊，她直接给出去半个苍栾，又流水一样送礼，不就是勾引定安吗！

　　而定安不愧是她看上的将军，忠武冠绝天下，如此讨好也不为所动。这就让仇琬更喜欢了，越想要越得不到，越得不到越想要。

　　这样爱而不得，她难免就在对着定安的原生家庭时露出那么一两声哀叹：如此猛将，缘何不在我麾下啊！

　　天君感慨两声，海族尤其是逐月氏是表情就难看了。

　　等水族联盟中出现些海族要投奔定安而去的流言时，她们的表情就更难看了。

　　为了洗刷阴云，这次北伐海族出了全力。

　　她们进化出了腮肺，可以在岸上行动与战斗。争抢无尽泽只是因为更喜欢在水里生活。能在深海海压下繁衍生息，相互攻伐，海族的刷子有很多把。

　　最直白的优势就是她们力气大，皮糙肉厚，放到战场上对付羸弱的陆地妖族完全是绰绰有余。想象不出来的话，可以看看定安将军。哪怕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靠近牲口，总体也离普通人也很远了。

　　海族冲锋在前，给自己上了个水息术的水妖们就在后面放冷箭，结印手势五花八门，施展的术法功绩阴毒且有效。

　　陆地妖族士兵顷刻到了一大片，甚至让水族生出一股感动的心思：她们和海族杀了这么久，这群皮糙肉厚的家伙，免疫大部分术法啊！好久没有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陌生而崭新的敌人打了风岑士兵一个措手不及，她们稍有些慌乱，水族联军便蜂拥而上，如那条嗅到血腥味的鱼。

　　她们本该就着这道缺口彻底撕裂风岑军，本该。

　　风岑将领冷静道：“倒卷珠帘！”

　　风岑军的阵型变了，少量兵力牵制住敌军主力，两支精锐骑兵针对混乱的联军阵线进行绞杀。被骑兵围剿的联盟人越发慌乱，就引发了更大的破绽，给了风岑军机会将人彻底打散。

　　水族联盟并没有经过系统性的军事训练，每个人战斗都是靠经验。这些经验的来源包括但不限于街头斗殴、部落冲突……总而言之，这只是一群散兵游勇。风岑军一冲，本就难看的阵形乱作一团了。

　　论单体战斗力，她们绝对是不弱的，但论素质，那氏族军都比她们强点。这样一支军纪上堪称纪律恐怖分子的军队，纵使强也强不到哪去。

　　她们无法快速恢复冷静，无法在遭遇挫折后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头脑和四肢各司其职。

　　出了无尽泽，联军才是客场作战的人。

　　首战结束，风岑将领松了口气。

　　她对副将说：“我们不能给她们练起来的机会。把战场引向陆地，把她们分散了各个击破。”

　　副将点了点头，她有些犹豫，问道：“咱们真的不想陛下求援吗？”

　　将领说：“王上自会定夺，我们听命打仗就是。”

　　副将走远了，将领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很清楚，王上也很清楚，当初那位被她们放走去西南的君王，是不会来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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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皇！”小皇子大喊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王座，坐在不仇琬膝上。

　　天君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样乱爬，成何体统！”

　　“规矩是立给下人的，关我什么事？”皇子哼了一声，稚嫩的脸上已经显出天潢贵胄的傲气。

　　这是不仇琬脱离策孚王后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孩，百般宠爱也不为过，更是打小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哪怕后来又有了几个女儿，地位都比不过她。

　　孩子心明眼亮，知道自己地位超然，自然被养得大方爽朗，略有些桀骜也不过是合理的可爱。

　　不仇琬笑意更深，她举着女儿，将她拋起来又接住，孩童惊得兴奋大叫，她也哈哈笑着。

　　“琏儿小小年纪，倒已经会耍皇室威风了。”不仇琬接住她，单臂抱着她，宠溺地戳了戳女儿的鼻头。

　　不仇琏撇撇嘴，一双眼睛明亮又得意地看着她娘：“我就是皇子啊，我不仅是皇子，还会是您的太子，不威风怎么行！”

　　不仇琬佯装怒意：“岂敢妄议国事！朕何时说要封你做太子了？”

　　“不封我，还能封谁？”不仇琏半点不怵，骄矜道，“我是母皇长子，若立长，当属我，若立贤，底下的妹妹还在满地乱爬呢，我怕她们做什么。”

　　“我有的是时间学，便是学不会也不打紧。我将来要做皇帝的，我不需要比过天才，我得让天才为我所用。”她丝毫不惧母亲审视的目光，甜甜地笑了，“再者，母亲爱我，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害怕？”

　　皇帝叫她逗得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你瞧你，把你母皇哄得找不着北了。”昭宁郡王端着羹汤过来，笑语盈盈的，“再这样下去，别说是太子位，连我这郡王食邑都要削了补给你。”

　　不仇琏连忙又从母亲身上跳下去，颠颠地凑过去：“皇姨皇姨，你别怕，母皇削你食邑，我给你补上！”

　　不仇琬笑骂道：“浑小子！哪轮得到你挑拨起来！”

　　不仇琏惊呼道：“皇姨救我！”她一溜烟，反身往不仇琉身后躲去，扯着那身华丽的金织锦裙摆左右躲闪。

　　孩子闹腾一会，也累得打哈欠了。嬷嬷抱着皇长子往后殿走去，不仇琬才端起那碗凉了的羹汤喝起来。

　　不仇琉连忙道：“诶，都凉了，我再热热去。”

　　不仇琬摆摆手：“哪有那么弱，喝一碗凉的还能给我毒死不成？”

　　“联盟那边怎么样了？”不仇琬慢悠悠舀着羹汤，问道。

　　“出师不利。”不仇琉说，“那群蛮子根本不懂打仗，让风岑军好好收拾了一回。”

　　“定安那样的勇将终究是举世罕见。”不仇琬惋惜极了，她边说道，“派个教官过去，让这群蛮子学会排兵布阵打个规矩仗，拿下风岑，六月底，我要是没看见结果可以让她们提头来见了。”

　　她是不会去解围。

　　风岑王很忠诚，正因为她忠诚，才更让不仇琬下手利落：你既然是大忠臣，怎么不把风岑献给我？我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就一动不动吗？

　　——你还称王，还占着地，是不是心有不轨还要借朕扬名？代恒衍你好大的胆子！你当死！

　　水族联盟需要一种猎物缓和内部矛盾，那就由风岑王贡献一下自己好了。天君也不需要一个体量这么大的盟友，只需要一个忠诚跟随的仆从。

　　风岑王是忠诚，但她的忠诚能到什么地步？能为她舍生忘死，基业毁于一旦吗？她若无野心，偌大风岑国是被她人淡如菊感化来的吗？大陆上哪个王国不是摄政王带着一个士兵一寸土地打下来的？

　　不仇琬不是一位宽和仁厚的帝王，她霸道而强横，刻薄寡恩且多情多疑。

　　她真切地感激风岑王当年助她脱困，也会猜忌——你代衍恒说自己忠诚，那心到底是长你肚子里的，她不剖出来看看怎么知道它有没有放了别人进去？

　　放任水族联盟袭击风岑自然是她一手促成的，风岑南部气候与无尽泽类似，就交给水族联盟打理。而中北部地区都是纯粹的陆地，对水妖联盟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交给她这个圣明君主接管，不是刚刚好吗？

　　风岑王要是真的忠诚，这时候也该意会她的意思了。老老实实投降献土，来旭华当个闲散王侯。

　　不仇琬当然会荣养着她，锦衣玉食，爵位世袭，除了官身什么都会给。

　　这也是不仇琬对她最大的柔情。

　　要是她不肯，那就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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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岑王选择了沉默。

　　她不向旭华发一个字的求救服软，当然也没有谴责辱骂，只是很沉默地对付水族联盟一波接一波的军队。

　　一开始，她尚且游刃有余，而旭华的将军到场后，水族联盟就渐渐发挥出了她们应有的实力。

　　海族自不必提，水妖的战斗力不比人家差，只是实在不习惯陆地环境而已。人家和羽族一样，不需要修炼就能使用术法，还没有杀多了生心魔的说法。

　　这么豪华的阵容去打风岑王，她真是有福了。风岑国连年对敌策孚王，早就国力空虚，这福气哪里受得住。

　　她也不给不仇琬写信，就这么干熬着。

　　这一回，可没什么远在他乡的将军能千里驰援了。

　　六月下旬时，风岑王败了。

　　直到海族大统领砍下她的头颅时，这位西大陆最大的礼冢家，都不曾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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