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尔不沉舟

　　终南业火海上，一叶孤舟漫无目的地漂流。

　　莲烬躺在孤舟上，脸颊两侧还垂着两条清晰的血痕，拂柳的柳枝剑穗枝叶散落一地，堆在他的手边。
　　叶片脉络清晰，脉络走向组成一个个储物法阵，存储了不少东西。

　　其中一片柳叶里，存着五百九十六封信，每一封的开头，都写着“致莲”二字。
　　这是一百多年里，叶怀舟给他写的信，记录了叶怀舟的所思所想，还有他这些年遇到的事。

　　莲烬没有读完，读到第二封便不再往下看。
　　因为心脏很不舒服，就像他百年前跌落尘世时那样痛。

　　可他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记不起来和那位白衣仙师有关的任何事，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他知道自己失忆了，从他百年前握着辰镜跌落凡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记忆里缺失了一块很重要的地方。
　　他时常恍惚，总觉得此情此景，应当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才对，他总是下意识地往前看，什么都没有。

　　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回那段记忆，身体之中的天杀星之力也在抗拒寻找记忆，所以渐渐的，他习惯了遗忘。

　　原来忘记的事，都和这个人有关吗？

　　莲烬转了转食指上的灵戒，这是他跌落凡间时唯一带着的东西，里面储存的东西说来也有些好笑。
　　一颗封存起来的青团，几颗没什么用的仙桃，一枚果核，一件袖口被烧得焦黑的衣服，一张大得能当被子的辟寒符……左不过都是一些破烂货。

　　失忆前的自己在捡破烂吗？怎么净把一些没人要的东西往戒指里塞？不过能被他这样珍藏的向来也是珍贵之物，莲烬最后鬼迷心窍，没有把这些东西扔掉。

　　原来都与他有关，莲烬这样想。

　　柳叶储物法阵里还有一些东西，他一一看过，在最后一片顿住了。
　　那是一柄被勉强修补起来的破烂仙剑，断裂处被人精心用金属连接上，剑刃赤红，剑身亮如银镜，依稀能看出其上雕刻的重瓣莲花纹。

　　见到此剑，莲烬陡然生出一股冲动，仿佛这剑就该是他的，是他身体丢失的一部分。

　　玄墨剑是他用辰镜炼出的魔剑，与他同根同源。以玄墨剑为载体，他可以完全释放天杀星的星辰之力，在三界能有天神之威。
　　但即便是玄墨剑，也给不了他这样奇异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剑柄，仿佛一切生来就该如此。

　　残破的红莲仙剑迸发出妖冶红光，连接碎片的金属在红光中消融瓦解，仙剑再次碎成一片一片，环绕在莲烬四周。
　　记忆像一场潮湿的大雨，从他的头上倾盆砸下。

　　明镜阁初遇、幽谷谈心、踏雪相救、共抗梼杌。
　　密林封印、剑谷寻道、云天仙试、残阳永夜。
　　千机三千界、雌雄关、冥河无光……
　　桃花源。

　　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那年他毅然决然地传承了天杀星的力量，只身对抗魔尊溪渊，而后记忆被封禁于红莲之中，被溪渊的最后一箭击碎，他也被传送离开了九阙天，彻底失去了记忆。

　　流浪在三界九州，莲烬总能听见内心嗜血的呼唤，杀戮，他要不断杀戮，直到将整个东陆杀干净才能获得宁静。
　　但他没有，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杀无辜的人，他不能杀那些会用眼神向他诉说求生意志的人，他的剑，不能挥向他们。

　　于是，前十年，他只杀十恶不赦之人，杀作恶多端之人，他有审判之剑，能将这些人送进地狱，永不超生。
　　然而只杀这些人还远远不能平息他体内滔天的杀意，而后九十年，他化身战场上的幽魂。这世间始终纷争不休，不曾有一日和平，所以他能在战场中肆意杀戮，化解体内磅礴的杀气和怨念。

　　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太久的杀戮也许早已麻痹了他的心，他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屠戮，没有用，根本没有用，只要这世间还有人，还有生灵，杀意就永远不会被平息。
　　而天杀星，也终于将迎来一场彻底的爆发。

　　他百年杀戮，造下杀业无数，却永远赶不上天杀星杀气积攒的速度，最终也不过把这个爆发的过程延缓了数十年罢了。
　　结果既然都是一样，如何挽救都不过徒劳。

　　与其看三界被天杀星爆发的杀气吞噬，不如由他来终结，至少死在业火之下的无辜灵魂，能得到真正的净化。在下一个轮回，拥有更加纯洁的生命。
　　如此，叫他魔尊、魔头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原来这场征程的起点，源于桃花源的诀别吗？

　　“怀舟，怀舟……”莲烬双目失神，小心翼翼地捧起仙骨，这不是哪个无名大宗师的仙骨，这是他爱人的骨头。
　　剔骨焚身，万剑穿心的，是他最最珍爱的人啊……

　　此时再回想那火海中诀别的一眼，莲烬忽然明白了其中明暗的含义。
　　是勇气和无悔。
　　就如他当年一般，怀舟也是因爱而生出向死的勇气，无悔地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致莲：
　　展信佳。
　　桃花源毁去，临安的桃花还是开得正好，距你离开，已有一年。无论我是否愿意相信，你都离开了我的身边。从星酒城离开时，我买了一坛倾仙醉埋在你我初见的那棵槐树下，我还能想到你抱着酒坛，斜倚树干的样子。
　　早想提笔同你说些什么，可真的提起笔来，又觉得心中千头万绪道不尽，写不出。
　　如今又是一年春三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致莲：
　　展信佳。
　　莲，我把家主之位传给烛西窗了，我要回九阙天去寻我们的桃花源了。
　　还没同你说过，我也有讨厌的东西了。以前我总是羡慕你，爱恨分明，直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我除了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何爱好，讨厌什么。我总是随遇而安，什么都觉得还好。
　　今早我听守行长老守在我门前劝了我足足三个时辰，我才知道自己讨厌他们一直念叨。所以就留了一个分身在那里听他唠叨，自己悄悄躲到了汀兰小筑躲个清净。
　　我还讨厌处理家族里的事情，一点也不纯粹，勾心斗角处理起来让人头疼，好在我把这些事都丢给西窗了，反正她有烛心，做这些对她来说最简单了。
　　马上就要去九阙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致莲：
　　展信佳。
　　莲，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吗？蓝枫，就是那个在阆风巅要给你我算卦的玄机派少年。
　　他说自己算出三界不太平，要想安度此生便得永远留在九阙天，所以他一直没有离开。你不知道，他见到我的时候没有一点惊讶，就好像算准了我会来一样。
　　不过他一直追着我问你去哪里了，他还惦记着给你算命的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真是和守行长老一样吵闹。早知道当时就拉着你给他看一看了，也不至于让人家心心念念这么久。
　　我同他说了很多，蓝枫是个好人，就是看上去老了许多，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一起再去拜访他吧。

　　致莲：
　　展信佳。
　　今天救了两个前来历练的孩子，其中一个没看出我的修为，只当我年纪比他们大一点，追着我叫哥哥，说我有这样的实力，劝我去参加云天仙试呢。
　　他还告诉我和他一起的少年是他的道侣，原来仙族像我们这样的不止一对，瞧着他们朝气蓬勃的样子，真是不得不服老了。
　　道侣这个称呼真好，下次我向别人介绍你，也说你是我的道侣，你可不能不同意。（当然了，我说的话你就没有不同意的。）
　　说起云天仙试，我还记得仙试结束后去了天界，在那里遇到的一个魔族神君，流彩，我同你说过，你还记得吗？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天杀星的事，那颗星星好黑，你现在在那里吗？
　　最近有飞升的迹象了，可我不想飞升。天界和凡间隔绝，除了云天仙试能让神使下凡，别的天神都再也不能进入凡间。
　　我总觉得你还在这个世间，虽然他们都说我是太想你产生了幻觉，可我知道不是的，我就是知道你还在这个世间的某个角落，只是我找不到你。
　　我不能飞升，去了天界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所以我不会走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脸上从悲伤，到扬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再到恋恋不舍，莲烬颤抖着捧起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信纸并未泛黄，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才写的。

　　致莲：
　　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写太多。
　　刚刚在夜幽谷见到你，我真想冲过去揍你一顿。既然都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说好的会永远陪着我呢？
　　算了，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要同你说的话，这百年也都说过不知多少遍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还是没办法丢下你不管，总还是要救你的。
　　这次欠了我的，就不许还了，别再走了。
　　好好活下去，我相信你。

　　终南海上幽蓝的业火连天，原来那场大战里，被火焰焚烧死去的，是他的爱人。

　　莲烬轻轻捧着这封信，指尖绷得很紧却不愿意把信纸弄皱一点，仿佛上面还有叶怀舟的气息，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

　　拂柳认主，化作柳枝玉环缠在莲烬手腕上，感受到他的情绪，熟练地伸出枝条蹭了蹭他的手背。

　　“我回来了，怀舟，我回来了，为什么你又要走呢？”莲烬喃喃地反问。
　　他们总是在分别，聚少离多，总有人不在。

　　收好柳叶剑穗的枝叶，莲烬忽地站起身来。业火如今已经覆盖了整片终南海，抬眼望去，根本看不清是海面的碧蓝，还是业火的幽蓝，一望无际。
　　“会再见的，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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