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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险渡鬼门关2
季泠心惊,才平了身,又“哐当”一声跪下。
“微臣惶恐!”
胡善樘一干人已经处置,皇上心中有怨,要拿她出气。
林微审了,她的手废了,北镇府司掌握了她最大的把柄。
她季泠还有什么值得皇上花费心思?
皇上听见惶恐二字,却是嗤笑。她季执庸说惶恐,也不过是嘴上的惶恐。
“徐行是你什么人?”
一言出,顷刻间,夏日惊雷,冬日冰窖,也不如此刻这位圣上平平无奇的一个问题。
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起徐行?
季泠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暴露了端倪。她已经竭力与徐行不在任何公开场合有超越同僚分寸的往来。
若说徐行光顾石竹巷,他一向能将行迹遮掩得当,就算真被人不小心看见,也不该有人多心。
林家就与她季家相隔六尺,徐行与林清许自幼交情,颇有往来,再正常不过。甚至徐行最喜欢去的那个茶馆也在石竹巷附近。
难不成,北镇府司还能如此手眼通天,真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心虚之人是经不住诘问的,季泠伏身在地,冰冷的青砖反着微光,乌纱帽沿压着的地方被冷汗浸透。
“季大人?”严诚出声提醒,她的沉默太久了。
季泠闭了闭眼,咽一口气,试图把提的心掉的胆给安抚好。
“禀陛下,徐大人,曾是微臣的先生。”
“哦?先生?”
季泠咬咬牙,“陛下容禀,微臣曾于建州进学,徐大人昔年在建州书院内修养,微臣有幸,得徐大人指点。”
季泠不敢抬头,始终伏首,感觉胸腔中那颗心跳得厉害,好像都跳出去了,快要坠到地上。
皇帝反问:“师生?”
“……曾是。”
皇上翻动御案上的几本奏章,盯着下面跪着的人。
“你的吏部记档,难得漂亮。没有几个官员有如此周全的档案。”
季泠背后一麻,当即就猜到皇上的意思。
吏部。
徐行。
她不知道自己在吏部的记档具体如何,徐行之前提过,她的记档很好看。
是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断不会。徐行不是这样的人。
可要紧的是,皇上究竟如何看待徐行的操守?
季泠还未理清思绪,就被上方甩下来的奏本打断:“可都察院参你的奏折,比那些递来请安的折子,还要多。”
季泠震惶之际,猛然抬头。猝不及防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
“严诚,拿去给她好好看看。”
山似的奏本落在她面前,一片片纸成了一道道浪,季泠被淹没其中,一时间陷入茫然无措中。
直到她看见了一个名字,决定从那份奏本开始。
那份奏本来自吏科给事中黄昂,她曾经的同僚。
六科纪律严明,各位给事中皆为正直不屈之臣,不过大多都是知天命的年纪,说话做事太严肃,她不大习惯。黄昂是其中最死板的,起初对她总是横眉冷对,后来见她勤恳奉公更甚于常人,才勉强扭转态度。
一日众人随意谈天,黄昂在她面前曾不小心流露出对徐行的不满,说他是仗着陛下愧疚之心、谭谦提拔之恩与那张清风明月般的皮囊,才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品。
季泠权当作没听见,后来偷偷问徐行,觉得六科的各位给事中如何。
徐行大体说了自己的看法。他对黄昂的评价不差,“我与黄大人虽然交集不多,不过他做事极循章法,从前是在地方当县令的,地方百姓都称他为黄青天。”
后来六科还发生了一件事,即是黄昂将自己多年挚友参了,因那官员自幼就与黄昂同窗进学,对黄昂知无不言,以至黄昂所陈二十余条罪责,条条有名目。
而如今,她季泠也有幸得这位黄青天如此相待。
一折翻过一折,从结党营私到越权抄家,从不敬上官到违逆圣意,大大小小共列了她十二条罪状。
下一本奏本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题着北镇府司的名头。
季泠一打开,指尖捏得过于用力,褪红泛白。
上面写着,季执庸腾挪姚知府私藏白银二十万两的详况。
参奏她的罪名虚虚实实,她绝不能在其中任何之一上表现出愤怒或是惊讶。否则岂非轻易就坐实了她的罪证?
垂眸几息之间,季泠强迫自己定下神,将北镇府司的奏本随意放在一旁,继续捡着剩下的奏本。
公报私仇——说她拉闫有德下马。
沽名钓誉——说她在武昌府假惺惺赈灾。
以权谋私——说她借华峰书院理事一权,拉拢想将子女送入书院的官员。
上方的一双锐眼似能看穿人心,季泠即便再努力克制慌乱,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直到一声制止响起:“莫看了。”
手中那本来自礼部的参奏被轻轻合上,置于膝前,悄无声息。
季泠低着头,等候上位者的续言。
天子一字即是一条捆住她的丝线,拽动一分,就可让她在鬼门关处跨越游移。
这些奏本上东西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重要。于天子而言,下面递上来的真相都不重要。
没有喊冤,没有恐慌,季泠的反应让皇上和严诚颇感意外。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皇上垂拱四方,眼如明鉴。微臣忠邪正佞,圣心自有定夺。”
闻见此言,皇上却笑了,随即往龙椅上一靠,往下指去,“严诚,你听听。”
“华荣曾说你不善言辞,如今看来,分明是大巧若拙。”
这话似在夸她,又似在讽她。
季泠不应答。
她已将评判自己功过是非的权利交给皇上,她就不该再继续多言。
此时,严诚却突然开口:“季大人,皇上方才问的话,您还没有回答呢。”
方才问的什么?
不是她该解释却未言明的百官参奏,而是她该交底却囫囵带过的,她与徐行的关系。
皇上要知道,臣子就不得隐瞒。
季泠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余惊,慢慢支起身体,强扯出一抹得体的笑。落于旁观者眼中,确实是无愧于心的从容。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因奉旨主理华峰书院一事,徐大人与微臣略有私交。”
季泠抬头,皇上的脸藏在光影下,她只能看见满案奏报,以及那只白瓷杯的弧光。
“微臣时常与徐大人讨论词赋曲乐,不过是闲趣知己。”
“哦?何人的词赋曲乐。”
季泠头皮发麻,看来陛下是真真起了疑心,对这样细枝末节的追问,就是要她乱了心智。
“东坡学士。”
“徐行也就罢了,季卿,好东坡?”
语调缓慢,没有任何好奇的意味。
“是。”
“若依朕看,你应该与华荣一样,更喜欢王安石才对。”
季泠眼皮直跳,恭敬回答:“心境而已。”
四字落定,在殿中轻荡,随后弥漫着长久的寂静。
地上的砖石已经被她的膝盖暖热,冬日快要到了。
两年前的冬日,她也如此战战兢兢,命悬一线,跪在奉天殿前,膝盖下的雪化了又化,漫天飞雪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她那身赤罗衣被染白,硬生生扛住了那场风雪。
“心境?朕很好奇,你当下心境如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何为君恩?”
“陛下圣贤明君,知臣身份底细,愿为古今之先,行创世之举,保臣,用臣,信臣。”
皇帝平直的嘴角提了一下,只有严诚看见。严诚看着殿下跪着的季泠,暗自摇头。
季执庸,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置于忠臣之位,以此架天子于高瓴之上,胆大包天。
“既是恩,爱卿以何为报?”
季泠从怀中摸出一本奏本,像是下定某种极其艰难又不得不为的决心,双手颤抖,缓慢抬起,奉于乌纱帽上。
“陛下需要一把剑。”
皇上毫无波澜:“天下良器众多。”
季执庸不是唯一一把剑。
季泠亦无动摇:“可不怕沾血的,仅臣这一把。”
季泠磕头,“微臣季执庸,布衣家,女子身,无恩师,无亲族,无依仗,无退路,唯有前方危巍险途,行至今日,皆仰于陛下鸿恩,臣之得失,皆系于陛下。”
季泠举着奏本许久,岿然不动,固执如顽石。
皇帝伸手,严诚会意,招来小太监将新茶奉上,随即接过季泠所呈奏本送至御案边。
茶盏压在奏本上,题头“清”字被溅出来的茶汤晕开,季泠仍然跪着,没有抬头。
严诚端详了皇上神情,忙又走下阶梯,亲手将季泠扶起,说道:“季大人大病初愈,今日劳累了。陛下恩典,赐下软轿送您出宫。”
季泠诧异间,下意识想要目视龙颜。身体各处传来的痛苦很快让她醒了神。
待严诚将她扶起,季泠不敢歇缓,佯装无事,拱手,谢恩,告退。
御案上那盏茶已经洒了干净,严诚很快召来方才的小太监再次为皇上添水。
小太监将底下的奏本拿起,见字迹越晕越模糊,想要用袖子擦拭。
严诚一见,立刻斥责:“糊涂东西,奏本也是你能随便乱动的?”
皇上一言不发,只是下觑一眼边上的动静。
小太监刚想出口告委屈,就瞧见严公公皱眉暗示,慌忙自请掌嘴告罪后退下了。
“看见了吗,严诚。”严诚顺着皇上的视线看去,那身青袍起了褶皱,略微佝偻,步履蹒跚,宽大左袖在身旁晃荡着,飘摇不定。
右手扒着门框,单腿抬起,抬了又落,未见她被绊倒,只是原地略缓了缓,再度抬腿。
左腿迈过门槛,右手抻直,在侧后助力推了一把,将将把左腿也送了出去。而后,两条腿如绑在僵直木棍上,不可屈伸,一步一顿,走得无比缓慢。
热水浇在白瓷杯里,水汽如云雾飘起,那人终于走到养心门前。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搀扶着季泠,将她扶上软轿。
白雾随着软轿顶上的红流苏一块儿飘走了,严诚才道:“奴婢看见了。”
“蒲苇之身,妄图以身抗洪,终有被压垮的一日。”
严诚笑了笑,将季泠的奏本放在那一沓文牍之上。
“蒲苇韧如丝。”
皇上一听,突然笑了,转头看向严诚,“倒是很少听你说这样的话。”
严诚心下一惊,连忙答:“季大人与奴婢们都是一样的,指着万岁爷点拨呢。”
皇上起了身,朝内殿踱步而去,悠悠然道:“咱们这池塘边啊,有蜗牛,有泥鳅,有知了,有蝗虫。就是这蒲苇,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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