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

　　尚扶凌被她的话搅得心头莫名烦躁。恰在此时，梅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中闪出，手里提着一个穿着破烂麻衣的中年男人。

　　梅黎将人扔在尚扶凌脚边的泥地上，目光警惕的扫过花灵，也察觉到了尚扶凌不同寻常的气息。

　　尚扶凌的注意力被拉回。他嫌恶的瞥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男人，眼下，弄清这鬼地方和“纯灵”更为紧要。

　　他居高临下，声音带着慵懒却不容置疑的命令：“喂，本殿问你，这村子怎么回事？大白天的鬼气森森，人呢？”

　　男人听到人声，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半天才挤出破碎音节：“还没……还没到王城接济时间……我家中什么也没有了……各位侠士饶了这条老命吧……”

　　“……”尚扶凌皱眉，“什么叫王城接济？你看本殿的样子，像是抢你东西的？”

　　“不是匪贼！”男人一愣，随即抓住头发，心中警铃大作，“……你们为那件事而来？”

　　“什么事？”尚扶凌追问，眉头紧锁，“你这老头，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怕成那样！”

　　“不行！……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她！”男人语无伦次，眼中惧意更甚，“我们需要粮食……她不能走！你们滚……滚出丽人坡！”说罢，竟抄起一根木棍扑打过来。

　　……

　　老头被梅黎瞬间制住。尚扶凌眉头拧紧，嫌恶挥手。“丢回去。”

　　不过问了几句，竟就疯了？此地必有蹊跷！看来，不得不进去一探了。

　　村内几间歪斜茅舍，雾散了许多。诡异的是，村中不见劳作身影。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倚在门框墙角，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泥塑。

　　当尚扶凌一行人走过，那些浑浊的眼珠才迟钝转动，投来的目光充满警惕与赤裸裸的排斥。

　　尚扶凌一身华贵衣袍与这破败格格不入，更成众矢之的。走着，甚至一盆脏水差点泼在他身上。好再他没空搭理这些人。

　　没继续走几步，一个干瘦老头啐出一口浓痰，差点溅到旁边中年男子靴上。两人立刻吵嚷起来，瞬间涌出一堆看客，对着鸡毛蒜皮争执不休。

　　“啧。”尚扶凌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冷一声。“闲得发慌！”

　　“何不再寻个人问问？”花灵飘在他身边，纯净眸子里满是困惑。

　　“嘁，他们这个状态，问得出来才又鬼。”梅黎看一眼主子，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不成调的歌声断断续续飘来，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呓语。

　　“唔……啊……花……花开了……郎君……归……归家了……”

　　声音来自最深处一间半塌的茅草屋。一人面容污秽，眼神涣散迷离，依稀可以看出来是个女人，对着虚空傻笑，间或抱住头惊恐尖叫。

　　尚扶凌正欲绕过，身旁的花灵却猛地停住。她纯净眼眸里流露一种近乎悲悯的触动，伸出透明的手指向那女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小公子……她……在她身上。”

　　尚扶凌脚步顿住，锐利目光瞬间锁定疯女人。“东西？”他眯起眼，“你指什么？那纯灵？”

　　花灵迟疑：“不知……是……一种很深的……悲伤？还有……很微弱的……是纯灵！”语气瞬间肯定。

　　听此，他观察了四周，茅屋前还算干净，显然有人打扫。从这神智尽失的疯子口中也问不出什么，不如静观其变。

　　他没有贸然上前，只给梅黎递了个眼色。梅黎会意，身影无声融入旁边倒塌的土墙阴影，尚扶凌则拉着花灵退到不远处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后，静静观察。

　　约莫小半个时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端着一个豁口粗陶碗，步履蹒跚走向疯女人的茅屋。

　　老妇人走到疯女人面前，浑浊眼中满是无奈哀伤。她小心翼翼将碗放在门槛边，哑着嗓子唤：“阿娘……吃饭了……”

　　疯女人毫无反应，依旧痴笑自语。

　　老妇人叹气，并不强求，蹲下身用袖子擦拭疯女人脸上的泥污，低声道：“阿娘啊……天凉了，别总坐门槛上……您要好好的……不然，我这心里……”后面的话化作哽咽。

　　尚扶凌看准时机，从树后踱步而出。他的出现让老妇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警惕畏惧的将她挡在身后。

　　“老人家不必惊慌，”尚扶凌脸上挂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声音平缓却带着压迫感，“在下只是路过，见这位……状况特殊，略感好奇。”目光扫过疯女人，落回老妇人身上，“您方才唤她……阿娘？”

　　老妇人嘴唇哆嗦，眼神躲闪。

　　尚扶凌眼眸一转，“在下早年行医，见此症状与旧日所遇颇为相似，故而……”

　　“你能救她？”老妇人浑浊眼中涌上泪意，得到肯定后沙哑开口：

　　“她……她是养大我的阿娘。”老妇人望着疯女人，皱纹深刻的脸上是深切的痛苦，“可您看她……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会认得我……”

　　尚扶凌不动声色：“老人家高寿？”

　　“老身……六十有七了。”

　　“哦？”尚扶凌眉梢微挑，锐利目光审视着疯女人虽污秽却并非老妪的脸，“那令堂……”

　　“阿娘她……”老妇人声音更低，“阿娘她……打我记事起，就是这般模样了。村里都说……阿娘她至少活了百年！”

　　“百年？！”尚扶凌瞳孔一缩。凡人寿元有限，若无机缘邪术，绝难逾百年！这疯女人身上果然有古怪！“可知缘由？”

　　花灵也飘近了些，花瓣轻曳。

　　老妇人摇了摇头，陷入回忆，声音麻木痛楚，“我是女娃，生下来就被爹娘扔在村外乱坟岗……是娘把我捡回来，抱住我四处敲门乞讨……”她看向疯女人的眼神充满孺慕，“那时，娘虽不记事，却对我尽心尽力……我想，是把我当做她夭折的孩子了吧。”

　　“夭折的孩子？”

　　老妇人深吸一口气，提起往事仿佛耗尽力气：“是。据说百年前，辛周新王上任，在边界烧杀抢掠。摄政王殿下亲自挂帅，组建了忱凰军……我娘的男人，就是忱凰军里的一员……”

　　“忱凰军……”尚扶凌心中一动。没听过，不过蒲阳最出名的摄政王，不就是……那个精商精政，能一手遮天的忱安王嘛！刚好，也是百年。

　　“……后来听说，在通山谷……十万忱凰军，和辛周军队同归于尽了。”老妇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消息传回时，娘她，刚怀上孩子不久。那打击太大了，孩子……也没保住。从那以后，她就这样了……”

　　“那王城的接济又是怎么回事？”他问出关键。

　　“唉……大军覆没后没几年，王城来了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锃亮盔甲。”老妇人回忆道，“他们查到了阿娘的事，又见我们丽人坡被峡谷飘来的怪雾笼罩，庄稼种啥死啥，穷得活不下去……那些人就说，阿娘的丈夫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虽然疯了，但……朝廷不能不管。就承诺每年拨些粮食接济村子。”

　　她看了一眼周围紧闭的门户，压低声音：“村里人都知道，这接济……是因阿娘还在。大家虽怕她疯起来吓人，嫌她累赘……可没了她，王城哪还会管我们死活？所以……只能这样了。”

　　老妇人说完，仿佛用尽力气，哀求的看着尚扶凌：“贵人，该说的老身都说了。您……您行行好，救救她吧。”

　　尚扶凌得到所需信息，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自然。”

　　说罢，眼神转向花灵，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蛊惑：“姐姐，你喜欢，就去吃了它。”

　　尚扶凌刚欲转身，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意识模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的在他脑海中炸响：“拿到它！那东西对你有益！”

　　眩晕感退去，眼前依旧一片昏沉。而且那声音……他分明听过！

　　“你到底是谁！如何能侵入本殿心神？！”尚扶凌在心底厉声质问。

　　死寂。没有任何回应。若非此刻身陷这里，他几乎又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了！

　　……烦躁！这人莫不是一直如影随形？窥探？还是另有所图？

　　他强压下心头的无名火，闷头向前。没走几步，一个孤零零的背影映入眼帘，口中正神经质的反复念叨着什么。

　　“阿沅，对不起……对不起……”

　　尚扶凌屏息凝神，悄然靠近：“喂！你是谁？”

　　对方毫无反应。他又凑近几步，警惕的扫视四周，并无棍棒之类的器物。尚扶凌眸光一凛，果断拔下头上的玉簪，紧紧攥在掌心，打算用它去戳一戳，好探探眼前这究竟是人是鬼。

　　簪尖刚触及那女子肩头，一阵耀目的蓝光骤然爆发！强光过后，尚扶凌赫然发现自己的意识已被强行拖拽进了那女子的记忆之中。

　　她本是逃荒至此的孤女，与村中万沅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新婚燕尔，恩爱甚笃。然而摄政王征兵令至，万沅被迫入伍，夫妻自此分离。

　　丽人坡土地贫瘠，生存艰难。万沅一走，村人对巧儿便日渐刻薄。战事持续月余，巧儿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直到一次在田间昏厥，村医诊脉，才知她竟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后来，前线战事愈发吃紧，噩耗终是传来：十万忠骨，尽埋深谷。巧儿疯了似的要冲出村子，她要去通山谷！她不信她的阿沅死了，她要去找他！

　　村人拼死拦下了她。以她当时的状态，根本走不到通山谷。众人只得用她腹中骨肉苦苦相劝：“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顾念孩子吗？”

　　“孩子……他的孩子……” 这句话成了最后的枷锁。

　　尚扶凌如同一缕旁观的神魂，看着巧儿一次次崩溃，又为了腹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强迫自己咽下那些又稀又脏的粗粝食物。

　　这般惨状，却丝毫未能触动尚扶凌的恻隐之心，甚至令他感到一丝冰冷的倦怠。他一时茫然，不解这幕幕悲情展现于他眼前，究竟有何深意。

　　直到……一位红衣女子踏入了村庄。最引他注目的，是她垂落颊边的两缕齐耳短发，以及那双空灵得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圣洁得不染尘埃的眼眸。

　　在她身后，赫然引领着一具身披残破盔甲的亡魂归来！

　　只见她素手轻抬，掌心浮出一朵幽蓝色的奇花，将其轻轻推入巧儿体内。霎时间，巧儿枯槁的面容竟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些许生气！

　　随后，那亡魂便消散无影。

　　至此，尚扶凌终于确定。那亡魂正是万沅！他与这红衣女子做了交易。

　　可越是端详那蓝花，尚扶凌心中那股熟悉感便越是强烈。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通灵息幽？！

　　那她又是谁？！

　　思索之际，女子猝不及防一眼射朝他的方向，“谁！”

　　自她身上而来的威压极其恐怖，吓得尚扶凌后退一步，莫非，她能看到我？念头刚起，一声刺耳的瓷碗碎裂声骤然响起。

　　再转眸，女子身影随着场景消散。

　　孩子……终究没能保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寻回你的尸骨……也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

　　“阿沅——！”

　　此后，巧儿哭瞎了双眼，彻底疯了。

　　然而那息幽早已融入她的血脉。纵使她绝食自戕，割腕血流成河，她依然活着。

　　这般不人不鬼，在无尽的绝望中苦熬百年……这何尝不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

　　至此，尚扶凌的意识猛地被抽离幻境，“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取走息幽。”

　　在梅黎的视角里，她的小殿下不过是失神了短短几息。然而尚扶凌再度睁眼时，眸中再无半分迟疑，迅疾抽出梅黎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巧儿的心口！

　　“噗嗤！”

　　尚扶凌却能清晰听到，巧儿残魂解脱时那一声释然： “谢谢……”

　　剑刃穿透皮肉骨骼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幽蓝色的光芒自创口缓缓溢出，凝成那朵传说中的息幽之花。甫一成形，便被尚扶凌腕间的白线瞬间吞噬吸收。

　　一切归于死寂。变故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好再梅黎及时将那老妇人打晕，没让她奔溃哭闹。

　　浓重的血腥气猛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粘稠的附着在鼻腔和喉咙深处。

　　短暂又近乎冷酷的平静之后。“呕——！”

　　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尚扶凌几乎手脚并用，又蹦又跳，试图将一切污秽抖掉。随之而来的，是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后背，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是对杀戮的恐惧，也是一种源自生理最深处对脏的剧烈排斥。

　　“梅姐姐……本殿……杀人了？”他难以置信地，又带着一丝茫然的无辜问道。

　　他没想杀人。

　　……是吾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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