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前话说过，月佘宫自从几百年前那场天劫，就逐渐落寞，了无人迹。
　　曾经因为一位仙神的身陨而名震一时的宫殿，如今而苍苍落幕，成了无人问津的昨日黄花。月佘宫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将是这样。
　　江夜到来的时候，整个宫殿只有一位仙侍。这仙侍还是在照料月佘宫的花草，天寒地冷，其他仙侍都没领月佘宫的差事，权当月佘宫是个废弃的宫宇了，除了装潢能证明它的存在，其他什么，尊神、神器、仙侍，一律没有。
　　月佘宫的差事有没有人去，什么时候去，都无关紧要。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共识。江夜也没有责罚他们的意思，这份安宁，他求之不得。
　　以前，他还只是江夜的时候，月佘宫有许多一心向外，却又不得不留在月佘宫的仙侍。迫于当时江夜的威压，他们当面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那些风言风语，江夜还是略有耳闻的。
　　有差别的地方就会有比较，有比较的地方就会人云亦云。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江夜来到月佘宫时，那个照看花草的仙侍刚好准备离开，一见他来了，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惊慌道：“方神殿下安。”
　　江夜“嗯”了声，随口打发了。
　　仙侍蹑手蹑脚又小心谨慎地走了出去。
　　至此，月佘宫才是真的安静了下来。
　　江夜来到月佘宫后，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对着江深的灵位，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他略显疲态地坐在软垫之上，看上去像个漂泊世间多年，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游子。他靠着殿内两只巨大玉柱的其中一只，姿态有些随意，像个失意的酒客。
　　他哥的灵位就被他随手放在不远处，灵位的旁边，是被他摘下的面具。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目光放在远处，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玄思。事实上，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一开始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到后来，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素色的身影，他才恍然回神。
　　那道身影是江夜所想象的，初遇时，宋醉在遇到自己之前，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宋醉可能是在草屋里，制药或者做饭的时候，偶然一个机会或念想，走出了院子，于是就看见了他，发现了他。晚风吹起宋醉的衣摆，而他的神情，就像吹起他衣摆的风一样，不惊不悲不动容，却触碰着什么，足以抵达人心。
　　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江夜漫无边际地想。
　　宋醉这个薄凉的人，总能凭借他那淡漠随和的面容与姿态，触及江夜心中最动情的地方。他明明有很多种方法把宋醉留在自己身边，他是方神，仙锁灵力之盛三界难求，况且，他通晓禁术。地位，权利，能力，方式……种种种种，他都满足了，可是他却选择了最难的一条。
　　平静而哀伤的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从此义无反顾，万劫不复。
　　他以为十九岁那场生剖仙锁进行互换的事情，就已经是剜心之痛，其实不是的。
　　他那个时候懂的还是太少，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掌握了权力与地位，就能将整个三界握在手中，一览无余。
　　他忘了自己当时，其实也就十九岁，尚未到加冠之年，甚至不能算作一个成人的男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世间有许多道路，却没有一条是真的可以抉择的，也没有一条，是能走向过去的。
　　他想：这一条路，我注定是要走到最后的。
　　*
　　后来的事情江夜就不记得了。东境有焚香的习惯，虽然不是四方之中香料盛产的地界，却也是焚香盛地，不管哪个宫殿，都会留一炉香。月佘宫如今由江夜一手掌控，自己年幼时居住的宫殿，如今点的香是迦南。
　　因为想得太远，“宋醉”这个名字不断在他脑海之中浮现，他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在这丝丝袅袅的熟悉熏香中失去意识，靠着背后的玉柱，于空无一人而旷达寂静的殿宇里，不知不觉昏迷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戴好了面具，妥帖地躺在床上，不远处站着许多仙侍，离他最近的地方，站着的是宋醉。
　　他知道自己是昏倒了，眼前这个场景告诉他，是宋醉在月佘宫找到了自己，并把自己带回了禹岁宫。
　　江夜从没想过宋醉回到月佘宫里去找自己。
　　宋醉见江夜醒了，回头对仙侍说：“都下去吧。”
　　仙侍莫敢违令，行礼便退下了。
　　宋醉看向江夜，说：“你怎么了？”
　　“病了。”
　　“……”宋醉无言片刻，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在月佘宫人事不省。”
　　江夜想了想，说：“你去找我？”
　　“当然了，”宋醉说，“何止是我，满宫都在找你，你消失了一个日头，宸妃娘娘很是焦急。对了，她刚才来过，说如果你醒了，就立即通报她。”
　　“不急。”江夜不慌不忙说。他醒没醒，祈福知道与否无关紧要。
　　宋醉端过了个青瓷玉碗，说：“晚了。刚才出去的仙侍有拂云枝的，这时候估计宸妃娘娘已经知道消息了。”
　　江夜看宋醉神色有些不对，接过碗，问：“出什么事了吗？”
　　宋醉：“唐玄琛来了。”
　　眼下东境暗流涌动，风声鹤唳，这时候唐迟来了，不管他是为了昭合还是为了唐施，都说明北冥的事情，要再议了。
　　江夜就势问：“北冥有人来吗？”
　　宋醉：“还没有。不过听说陈见欢还没有离开昭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江夜并不在乎陈忘在找什么，随口说：“在找钟无忧生前留给他的残念吧。南司官如今在议事？”
　　“是，”宋醉点点头，把江夜喝完的玉碗接回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不过他此番前来，似乎不单单为了北冥旧事。听上阳说，南华要立清尚官了。”
　　南华的清尚官，类似于凡尘中皇权之中的监国，往往是协助南司官，对南华一些重大事宜做出决策，处理一些飞升事宜，仙神的位阶擢升和品行臧否，都由清尚官大包大揽。当然，必要的时候，要在南华妖兽繁多的山带能独当一面。以一言以蔽之，南华的清尚官，行使的权力与其所拥有的地位，和方神并驾齐驱。这样的人，通常都是南华的将军。
　　南华宋府自古以来都是南华的将军府，远古时候的三界不像现在这么安稳，偶然也会出些大灾大乱，什么恶兽出世、天劫地祸，都是常有的事情。将军也就应运而生。到后来，东境成为协同四方的镇主，三界众生开始休养生息，将军在南华也就没什么用场了，所以很多祖上是将军立府的姓氏，如今都不再称作将军府了。比如莫府，也就是莫白的祖上，曾也是被称作莫将军的。唯独宋家，一以贯之，沿袭到了现在。
　　不过，清尚官也不是常任的官职，要么是南华出了什么大乱子，南司官无法独当一面，需要提携一位神君，共治南华，要么是南华的某一位神君到达了这个行善积德、丰功伟绩的高度，南华三界一致认为，需要给予此人这样一份荣誉与地位，才会立作此官。
　　就目前来看，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效法东境立储。
　　江夜道：“唐玄琛这是担心北冥一事被揭发，会对南华造成莫大损伤，才要立清尚官？”
　　宋醉道：“不清楚。这件事情唐玄琛只和唐挽音说了。”
　　江夜调侃：“没想到你还关心南华的清尚官。”
　　“佳人说，我兄长被召回南华了。”
　　江夜后半段的调侃话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平心而论，除却南华的宋佑，也就是宋醉的父亲，其次对南华贡献极大、声誉极高，灵力优渥的，放眼南华，当属宋浔了。恰巧这个时候，宋浔在天虞山散灵的事务尚未结尾，就被紧急召回了南华，其中寓意，可想而知。
　　不过，想想宋浔那个冲动若莽夫，行人做事不拘小节粗枝大叶的样子，竟然就要被封作清尚官了，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江夜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床榻上，看向宋醉，问：“离人，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月佘宫的？”
　　宋醉拿起一个小瓷罐凑到眼前端详，说：“满宫都找遍了，只有月佘宫没有人搜寻过，只能是那里了。”
　　江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很高兴是你找到了我。”
　　宋醉端详瓷罐药物的动作一顿，略显僵硬的扭过头，看了江夜一眼，说：“你是在……表达感谢吗？”
　　“……”江夜脸沉了下去，“是。”
　　“你不用谢我，”宋醉继续摆弄他的药物，一一排列开，“身为你的药师，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窗外寒风吹了进来，忽而料峭。
　　江夜道：“东境临雪，天虞山出了什么异况没有？”
　　“万年难遇的大雪。”宋醉说着，眼神放空，像是在回忆。
　　许是当年穿着渔老翁给的衣衫，走进了如梦令，真切的感受到了钟乐的那些情绪，时隔多年，仅仅是提到天虞山的浩雪，他竟生了几个羁绊之感。
　　宋醉沉吟片刻，道：“如果当年陈见欢没有执念于自己的父母，或许北冥也就不会酿成大错。”
　　江夜：“那是他的奢念，夙愿，没有见到自己双亲最后一面是他的遗憾，若能裨补遗憾，谁不想放手一搏？”
　　宋醉淡笑了下，说：“方神殿下也有什么，类似奢念的东西吗？说的很真情实感。”
　　“有。”江夜看着宋醉，说，“我非出世无妄之神，有自己的贪念与奢望，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道江夜这通话那个词戳中了宋醉，他只想笑，偏头看向江夜的时候，不巧对上了江夜的眼神。
　　四目相撞，仅仅一瞬，宋醉就错开了。
　　偏巧，正当微妙又怪异的氛围要在两人之间迸发出来时，有仙侍进来传报，说祈福已经到了。
　　又巧，祈福不是个能耐心等候仙侍通报的主，所以仙侍前脚刚向江夜通报完，她就已经风风火火披着华服戴着桂冠走进来了。
　　仙侍瑟缩一下，问了几句安，退下了。
　　祈福于屏风之后站定，乜了眼江夜，眼神犀利，动作行云流水，随后又端详地看向宋醉，笑道：“我不知宋仙君在此，原来为如故诊治的人就是宋仙君，若是东境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宋仙君大可向我开口，不必拘谨。”
　　宋醉回身，向祈福做了一揖，说：“宸妃娘娘言重。仙宫是六合繁阜至极的地方，怎么会有招待不周的说法。”
　　“那便好，”客气完了，祈福转而赶人，“宋仙君，如今我和如故有些体己话要说，能否请宋仙君借一步？自从如故病下，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他，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我心怀愧疚，寝食难安。”
　　宋醉脸色挂着那种出于礼数的笑，说：“那是自然。娘娘与殿下母子相谈，小仙就退下了。”说完，冲着祈福和江夜各作了一揖，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祈福目送着宋醉离开，神色从祥和变得阴骘。最后她瞥向江夜，说：“江如故，我以前觉得你不听他人言策，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仅偏执，而且疯狂。”
　　江夜的实现从宋醉消失的那个拐角处转回到祈福身上，说：“母妃都猜到了。”
　　“我亲眼所见，哪还用费心思去猜？”祈福气道，“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本事。”
　　江夜：“母妃能亲眼所见，可见母妃的本事也是通天。”
　　祈福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可他是男仙！”祈福声音提高，斥道，“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对一个男仙起歹念，他还是宋离人。”
　　“没办法，”江夜状似无奈说，“如果母妃想阻止我，除非杀了我；如果不能杀了我，那也就不能阻止我。”
　　“铮——！”
　　随着一声利剑出鞘响，只见自祈福手中飞出一柄身银柄蓝的长剑，倏忽而出，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裹挟着锋利的杀气，剑刃直逼江夜的脖颈。
　　祈福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母妃不会这么做的，”寒光在他脖颈映出一道银线，江夜从容不迫，道，“母妃最珍视我身上的青龙仙锁，怎么可能甘心把如此万年不遇来之不易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
　　“你以为自己是谁？”祈福说，“你别忘了，如果不是青龙仙锁，根本没有人去关心你，在意你，你是代谁而活，你要清楚地记得。你根本不是你自己，你就是个真不真假不假的赝品，我阻止你？我需要阻止你吗？你以为他宋离人真的能侧目于你倾心于你？简直异想天开。他知道你是谁吗？他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阻挠，仅仅是宋离人，就够你失败无数次了。”
　　江夜固执地说：“他不需要知道。”
　　祈福道：“这都是你的奢望，你做如此想法倒是高尚。我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宋离人，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能得你几时的欢喜？我是想告诉你，唐玄琛要立清尚官了，而且他有意嘉奖几位于昭合瘟疫有助的仙神。”
　　江夜挑眉：“难不成他想立莫青风？这不荒唐，谁不知道南华唐宋是一家人。”
　　祈福道：“谁说是莫青风了？我是说宋佳人。”
　　江夜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施灵推开了挡在脖颈前寒光乍现的利刃，说：“东境要通婚？”
　　祈福看向江夜，以为这个消息能给江夜当头一棒，就卖了个关子：“极有可能。”
　　江夜说：“那不正好，我和离人若能结亲，一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二来东境与南华加深情谊，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
　　宋醉出去时没披裘衣，天寒地冻，仙术耐不住寒后就开始在院子里四处溜达，离寝殿远，他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知道最后听见祈福气势颇足地呵斥了句“江如故！你发什么疯！”，之后，没多久就怒冲冲地出来了。
　　宋醉再回去的时候，发现殿内的屏风被一柄一等一的神剑劈成了两半，神剑的剑气还甩出来伤到了殿内的一些瓷器，他盛放膏药和草药的瓷罐外身都被震得出现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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