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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上路
那位兰亭先生,盛名在外,竟然还没死?
不知情的当然会这样想,知情的要装作自己不知情,更得这样想。
荣登戏台,街头巷尾戏文编排的话本传奇,三大传奇,公孙论酒后没人见过他离开过燕然山,不越中原瀚海的边境,此人只活在传说中,哀帝屈膝就算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兰亭催春呢,据说大周覆灭,此人不知所踪,后来各方文人为他写了无数结局,无外乎赤胆忠心,以身殉国。
在百姓眼中,兰亭先生就是已逝之人,才能肆无忌惮对他的生平胡编乱造!
哎,神京演传奇戏的次数不少,不知道还活着的兰亭先生每次见了作何感想?
楼夙倒是不以为然,树妖公孙令仪最多是把根扎在了燕然山,他本人改头换面浪的哪里都是,而周哀帝更不必说了。
坊间传奇话本,没一个靠谱的。
“纪兰亭,是大周哀帝为太子时的太子太傅吗?”
绕不开的,楼夙心里对自己说,别怕,此事绕不开的。总之没有人知道姬曜凌还活着,即便兰亭先生是再遇不到故国人的纪兰亭,会有人为他说话的,楼夙不急。
“大周没了,太子太傅也是陈年往事,何况纪兰亭还是沈宰辅的学生,就凭宰辅能将国事交由他处理,难道还不足以取信?”
“他乃前朝太子太傅,国灭后非但没有殉国,反而在沈宰辅多病时为他门客,其心可诛!”
到这份上,楼夙便出声了,他现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和人耍嘴皮子,尤其是张口黑白颠倒的人。
“尔等在十二年前亦是大周的子民,大周国灭后非但没有为国殉葬,反而做了十年大燕的臣子,为大燕政事出谋划策,故园已亡,听闻那年的护城河上浮尸数具,各位不投水自尽一定是嫌水太凉,总不是想着复国吧?”
“放肆!”
燕秋衡厉声呵止,倒不知他说谁放肆。
楼夙不在意,他不是指望燕秋衡吃饭的人,碍于仙山情面,燕秋衡不会轻易动他,但兰亭先生不一样,楼夙不能容忍他不能死在这里。
“纪兰亭代沈宰辅上过一本奏疏,虚言妄语,胡乱修改税法,坏我大燕之本,是也不是?”
“农夫饿死,种粮无存,故而要求改变税法少征农家粮,从富者之家多征钱粮,呵,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可笑,若是外敌来犯,或是碰上旱涝灾年不绝,国库无存粮,该当如何?这是饿死几个农夫的事吗?那是千万之数的无辜性命为变更的税收之法牺牲!”
这话楼夙无法反驳。
农户种得的粮食,十中之一缴纳自己赋税,四成作为租子给田地真正的主人,剩下五成除留作种子,就是一年的口粮。
而且禁不起一点旱涝灾害,更别提虫害和徭役征兵、遭逢战火。
国库粮仓的存粮,来回运输的消耗,供养军队调度,碰上某地灾年……哪里都是长着口要吃的人,官府不敢开仓,万一祸不单行,岂不是哪里都成灾民了。
春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饿不死人,冬日便难捱了。
三山六水的地种的粮食勉强糊口,但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所以要屯粮。
屯粮屯的也不是粮,是一个危难时候的杯水车薪,屯的是一个高瞻远瞩。
由此,造就了一个苦涩不便言明的事实,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而种了一辈子粮食的人,到头来饿死倒在粮仓前的最多。
兰亭先生想改变这些,所以他从赋税着手,但从哪里着手都没有用,国家和统治者不会放任粮仓空虚去填饱当下百姓的肚子,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是会有人饿死,只是选择让谁饿死的问题而已。
妄图改变这些的兰亭先生是不是要坏大燕的根本?
是,楼夙没办法否认,哪怕他至今仍对他大师兄曾和纪兰亭说过的知解一二,但知道,那不是这个时代能承受得起的美好,只能使自己相信所有未见的将来都值得期待。
可不和谐的厉声自责仿佛在骂一个千古罪人,“纪兰亭,罪不容诛,该当五马分尸!”
楼夙:“兰亭先生之罪在一时,功在千秋。倘若富者之地归属农户,赋税加重,十之二三或是三四,不损国利之下可使农夫果腹,此乃千秋功绩!”
“依国师的意思,王侯者,封赏土地,岂非也算富人之地,要陛下收回再分给农户吗?”
楼夙心都累了,他当然知道这是天方夜谭,无稽之谈,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不禁怀疑,兰亭先生是不是留有什么后手,不然怎会在那时做出如此昏头的举措。
燕秋衡听他们辩出来个所以然,纪兰亭的头衔不是好的,前太子太傅,不忠之人,于大燕江山社稷有害之人,论罪当斩。
楼夙头疼,但兰亭先生的性命并无大碍。他目不斜视,直勾勾望向高位上的燕皇,依着兰亭先生所说的,仰面视君有刺王杀驾之意,但他不闪不避,嗓音跨过十多年的岁月孤舟,问道:“兰亭先生为太子太傅时,路遇一地,留下一本他自己所写的有关策论的书,陛下可知此人是谁?”
燕秋衡没料想这把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他肃穆庄重,久久不言,就在别都以为他不会出声的时候,他说,“是朕。”
燕秋衡有今天的位子,固然是他自己的时运,却不能说与纪兰亭毫无干系。如此论及,纪兰亭对他仍有半师之恩。
“既然如此,只能请纪先生入宫一趟了。”
楼夙皱眉,入宫一趟不是坏事,他不好再劝阻,眼皮猛跳几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传旨的人还没到纪兰亭的小院,他正喊了小如赏花。
赏满园春色,湿泥上不是他栽种的奇珍异草,凤带来的种子,落地生根,挨过隆冬,掩映在冰雪下,等一个春天。
他长音叹着气,“野花野草啊,没有悉心照料也能长这么旺盛,以后也要继续这么长!”
纪兰亭以手帕掩住唇边,单手负于身后,佝偻身躯,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纪如不忍,“我送您回乐游山,陆师父和元初姐姐她们有办法的。”
“她们当然有办法的,可去了乐游山,我就再没有办法,也再不会有勇气离开了。”
纪如默然,“小如知道。”
父女两人并排而立,等来了传召入宫的旨意。
燕秋衡掀起冠冕前的流珠,感慨万千道:“纪先生,果然是你。”算是默认了他半师的身份。
此为一恩,却不是说罪行就能一带而过。
“先生雄才大略,但国有国法。”燕秋衡将奏章递给他,纪兰亭看都不消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是他写的。
“草民认罪。”
低眉敛目的楼夙倏然抬头,眼中暗芒一闪而逝,众事不关己的朝臣亦齐齐看向他,还是挺震惊的。
纪兰亭的学生楼夙小国师,说了那么多话来为他洗脱罪名,没想到他本人亲自到来之后,居然干脆利落的认罪了。
到底是阴谋呢,还是这个纪兰亭白瞎了楼夙的一片苦心。
继而他们神情古怪想到,好像最初就是楼夙国师揭发纪兰亭的罪行来着。
难不成真是国师一心为国尽忠,不得已揭发恩师,却又因为恩师的教导之恩不遗余力求情吗?
混官场好些年的老人家不信这副说辞,他们下意识觉得此中有什么阴谋,所以并未多话。
纪兰亭不为自己申辩,燕皇啊还是要顾忌一二文人的口诛笔伐。
他道:“逐出神京,放逐千里,永不得回。”
杨断不知上头坐着的这位竟还算他半个师侄,再看与纪兰亭站在一处的小如丫头,牙根酸了好一阵子,最后仍是按最初说定的那样说:“纪如是纪兰亭的女儿,也当放逐,即墨困苦,那里正合适。”
燕秋衡颔首同意。
楼夙不禁一笑,原先不明白的事,如今明白了。
是即墨啊!小如的故土。那里有什么且不可知,但兰亭先生选的人就是她,认作养女,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她文治武功。
至于杨断,他和兰亭先生到底是师兄弟,楼夙始终以为师出同门是个极亲近的关系,即便殊途。
他松了一口气,总之,这是兰亭先生自己渴求的,如此他没有做了棋子的感伤,反而是欣慰。
所有人都走在自己要走的道路上,当年还是小小姑娘的纪如,终归还是要回到即墨的。
如此甚好。
放逐之意与流放别无二致,名头上说着好听,该戴的刑枷锁链却不会少。
小如算是陪纪兰亭而去,所以她身上轻松些。
楼夙送两人到神京城侧门前,给押送两人的衙差塞了好些银两,让纪兰亭好一通嘲笑。
“给他们钱不如给小如,回头还你一大恩情。”
小如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看着,楼夙伸手摸她的脑袋,“照顾好先生,也照顾好自己。”
没说让她不要去做什么事,也没说应当做什么事,楼夙管不了。但小如红了眼眶,上牙咬紧下唇,说了句毫无干系的话。
“小哥哥,你千万别留大哥哥一人。”
她口中的大哥哥只有傅东风一个,楼夙不解其中意,而小如已经背对着他擦泪了。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到底在哭什么?
“走了,你回吧,别送了。”沙哑茫茫似是自稷泽之北的雪山上缥缈的声音,穿透肆虐的风雨,侵袭入耳。
枷锁叮当作响,声音渐渐飘远,楼夙转身向城中方向而去,又见到了高矮两位守卫。
城内夹道两侧干草堆积散落,入夜锁城楼后,还算安逸,他掀唇含笑要和他们攀上两句话,忽听得破风箭矢刺入人体,激起泥沙的钝声。
楼夙手抚着城墙历经风雨的城砖,听到半里外在压抑恸哭的小如和惊恐无措的衙差惊呼,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回望,城楼上弓手弯弓搭箭呈满月状,箭矢的方向对准倒地的纪兰亭。
不止一人,弓手身旁举着手发号施令的人看到了回望的楼夙,非但不闪不避,还微微一笑,他手掌缓缓向下,破风箭矢撕开了虚情假意。
唇畔微动,隔得有些远,杨断并不用他们听到。
“师弟送师兄上路,烦请您告诉老师,这一步,不至黄泉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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