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一天前，邹玄已带兵行至京梁边畿。京畿大营防务松散，苍狼叛军没费力气，便轻松拿下了外围守备。
　　岳巍调兵往北，企图拦下势不可挡的苍狼大军，可惜无济于事。从海州郡往京畿府一路的兵马都尉降了一半，邹玄攻入京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李司南清楚，她不可能单靠京畿大营和皇城羽林军的区区兵力抵挡千军万马，她只能等，等着杳无音讯的原奉挣脱出一条生路，亦或是等着南下平乱的梅竹青半道折返。
　　可是邹玄来得太快了，不过几周时间，他已率苍狼大部兵马攻入京畿，这才三天光景，便已打到了西江江畔。
　　这一刻，京梁上下彻底慌了神。

　　“殿下，如今陛下抱病，太子闭门不出，京中无人主事，难道咱们就要看着那邹氏叛军攻入皇城吗？”蒋守承站在殿下，高声问道。
　　李司南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
　　“殿下，京畿大营兵力不过五万，那苍狼叛军有足足十万余人，加上李衮亲部、弥丘军士，叛军一旦入城，后果不堪设想。”方重俭接道。
　　“王尚书怎么看？”李司南拨开珠帘，看向王默祎。
　　王默祎一滞，喉头滚了滚，抿起了嘴。
　　“平日里王尚书话最多，此时怎么不吱声了？”李司南放下珠帘，淡淡道，“是因为穆王殿下吗？”
　　王默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殿下，穆王串通外敌，谋反叛乱，臣一概不知啊！”
　　李司南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指缝间残留的黑血。那是怀抱原怀宁时留下的污渍，如今好似是洗不掉一般，依旧藏在她的手纹中。
　　“殿下？”孟福从后殿绕至一旁，小声叫道，“殿下，不好了，长公主殿下不好了！”
　　李司南木然抬头：“什么？”
　　“长公主殿下今日昏厥了好几次，太医说……”孟福面露难色，“太医说，恐怕就是今日了。”
　　李司南霍然起身：“散朝。”
　　“殿下！”蒋守承在大殿下喊道，“战事当前，殿下不得被此等儿女情长之事耽误啊！”
　　李司南一甩广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公主府中，正有婴儿啼哭。
　　奶娘抱着原怀宁刚产下不足两日的孩子，焦急地迎上了李司南：“殿下，这孩子不吃也不睡，一直哭，嗓子都要哑了，可怎么办？”
　　李司南站定脚步，看着奶娘怀里的婴孩，兀自道：“有什么好哭的？”
　　“殿下，”奶娘急得直跺脚，“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娘，自然是想找自己的亲娘去啊！”
　　“亲娘？”李司南麻木地答道，“他的亲娘已经死了，亲爹倒是还活着，就在咱们城外，准备带着千军万马攻占皇城呢。”
　　“殿下……”奶娘欲哭无泪。
　　李司南甩开手，沉闷地跟着孟福走进里屋。里屋门口跪着一众太医，他们瞧见了李司南，忙低下头让出一条通路来。
　　“都回去吧。”李司南淡淡道。
　　太医们面面相觑，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既然回天乏术，就不必做无用功了，回去吧。”李司南平静道，“院子里的人也都撤下，围在这里做什么？看热闹吗？”
　　说罢，她不耐烦地关上了里屋门。
　　孟福赶忙招呼道：“都退下吧，退下吧！殿下怕是想和长公主说几句体己话，大家都别守着了。”
　　李司南靠在门上，听着外面乱哄哄的脚步声渐远。不知过了多久，床帐内传来了一声轻浅的呼声。
　　“是广宁？”李殷叫道。
　　李司南眼角一动，她飞快地扑到李殷床前，急声应道：“是我，姑祖母。”
　　李殷费力地睁开双眼，她看到李司南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姑祖母，您看过县主的孩子了吗？”李司南问道。
　　“看了，和阿蘅长得很像。”李殷笑了笑。
　　“没错，生儿肖母，那孩子长大后一定和县主一模一样。”李司南说道。
　　“可惜了，我见不到。”李殷摇了摇头。
　　“怎么会？”李司南道，“县主刚生产完，等她好些了，还得来侍候您呢。”
　　李殷阖上了双眼，笑而不语。
　　“姑祖母，外面的梨花快开了，您知道吗？”李司南伏在李殷手边，轻声说道。
　　“我知道，”李殷答道，“这一树梨花开得总是比旁处早，每年刚一入春，它便含苞待放，以前，以前有个人最喜欢这树梨花了。”
　　李司南缓缓抬起头，她疑惑道：“谁？”
　　“我知道是我一厢情愿，可那日金宫花宴，我见到那个在猎场中策马扬鞭的人，只需那一眼，我便忘不了了。可是，可是……”李殷说不下去了。
　　“姑祖母，您说的是谁？”李司南问道。
　　李殷不答，她颤抖着手指向了自己的妆奁：“广宁，去把那个打开。”
　　李司南不解，可当她拿过妆奁，轻轻抽开了小屉时，便瞬间瞪大了眼睛：“姑祖母，这是……”
　　“这是你的步摇。”李殷的眼角垂下了一滴泪。
　　“我以为，我以为它已经丢了……”李司南红了眼眶。
　　“傻丫头，姑祖母给你收着呢。”李殷抬手抚过李司南的脸颊，她笑了笑，“这是崇令给你的吧。”
　　李司南攥着步摇，点了点头。
　　“崇令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能告诉我，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吗？”李殷问道。
　　李司南柔和一笑：“我走时……他已是一个俊朗、英挺的将军了，崇令的眼睛长得很漂亮，他……他生得很漂亮。”
　　“眼睛，”李殷忽地失了神，她喃喃自语道，“想必是长得愈发像他的阿娘了。”
　　“崇令的阿娘？”李司南一愣，“姑祖母见过吗？”
　　“阿蘅也像，阿蘅虽不是原家的亲女儿，但却像足了那人。”李殷望着那支步摇，突然沉默了，她无力地垂下了手，眼神渐渐涣散开：“可惜了，没能去一趟北境，没能骑一次烈马，没能看一次……草原落日。”
　　“会有机会的，姑祖母。”李司南强忍泪意，答道。
　　“没有机会了，”李殷的手搭在了那支步摇上，她那灰白的脸上染起了一抹红晕，“从一开始，我就注定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做皇城中的冤鬼，做我兄长的金丝雀。”
　　“姑祖母？”李司南握住了李殷的手，“您……在说什么？”
　　“他逼死了母妃，害死了誉儿，也害死了阿蘅！”李殷一把拉住李司南，“我恨他，我恨死了他！广宁，求你了，求你了！替我帮她们报仇吧！”
　　“报仇？什么仇？”李司南茫然，“誉儿又是谁？”
　　“殿下，殿下！”门外有人在喊，“苍狼军逼近思云镇，现已横渡西江！”
　　“杀了他，让他堕入九重狱，永世不得超生，杀了他！”李殷哭喊道。
　　李司南脱力地跌坐在地，她握着那支冰冷的步摇，听着步摇坠子叮咚作响。
　　“殿下！”门外又有人在喊，“京畿大营统领岳巍来报，苍狼叛军直击京梁大门，京中守备悉数退居城内，加固城防！”
　　轰隆！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李司南撑着床栏起身，她蓦地想起，有一日李殷坐在窗下，笑着对自己说：“手持长剑，策马飞扬的青年人谁不爱呢？我也爱。
　　“……我年轻时也曾刻骨铭心地爱上过这么一个人，那人……那人生于名门，本该在廊下弄香、屋中研磨，可却练了一身好本领，能纵马猎场，能百步穿杨。而我，不过是一皇城中的金丝雀，配不上那人。能配得上那人的，只有……
　　“只有翱翔天际的苍鹰。”
　　“只有翱翔天际的苍鹰……”李司南低头，看向了那支步摇。
　　“殿下！”门外响起了苏戎的声音，他破门而入，站在帘外大声喊道，“殿下，邹将军来势汹汹，城中一片混乱，朝中大臣过半主降，还有，还有……许些人说，要殿下带着皇家亲眷赶紧从地道离开！”
　　“离开？”李司南擦去脸上的泪痕，将那支步摇簪在了发髻上，她面无表情道，“谁也不许离开。”
　　“殿下？”苏戎无力叫道。
　　李司南越过他，挎起云靳刀，推开站在院中的奶娘，抱起了她怀里的婴孩。
　　“殿下，您要去哪里？”苏戎叫道。
　　李司南披着一身红衣，怀里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孩子，翻上了那匹雪白的西域马。
　　“岳巍何在？”她问道。
　　“岳统领正率京畿大营在城头应战！”苏戎牵着她的马绳，说道。
　　“顺王何时能归京？”李司南又问。
　　“最早也得三天之后。”苏戎咬牙道。
　　“好，”李司南抽出马缰，“叫顺王也不必着急，邹玄打不进来的。”
　　“什么？”苏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李司南没有多言，她策马扬鞭，向硝烟四起的方向飞驰而去。

　　隆隆！天边一阵滚雷炸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原奉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仿佛烈火焚烧般灼痛。他挣扎着坐起，看到了窗外的瓢泼大雨。
　　“将军？”何今一跃而起，冲到床前，“将军，您醒了。”
　　原奉神情恍惚，如临隔世，他怔怔地问道：“我睡了几日？”
　　“四五天了，”何今顶着眼下的乌青答道，“前两天您烧得厉害，城里的郎中说，说您可能撑不过去。蔡大哥也没收到玄冲道长的回信，他气急了，差点把他们全杀光。”
　　原奉扶住额头，这才缓缓回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弥丘人……弥丘人有再来攻城吗？”
　　“他们没有攻打海州，倒是打了别的地方。蔡大哥和宋大哥四处迎战，现在还没回来。”何今答道。
　　突然，阴沉的云下中窜起一抹火光，随后，咻的一声，火光炸开，几近照亮整片天空。
　　“那是什么？”原奉挣开何今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
　　“蔡大哥说，那是弥丘人前线大捷的意思，他们从京梁开始放烟火哨，一路放到了东海。”何今回答。
　　“前线大捷？”原奉猛地呛咳起来。
　　“将军！”何今忙帮他抚背。
　　“怎么会大捷？沿海一线明明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他们的兵线跟不上，邹玄难道要硬打吗？”原奉心急如焚道。
　　“这……”何今绞尽脑汁，想起了前一日蔡昇离开前说的话，“蔡，蔡大哥说，就算是弥丘大军断了粮，也能在京梁城下耗上一周。骁虎离得太远，鞭长莫及。顺王领兵南下，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回去。况且，况且弥丘小贼根本不可能让邹将军知道咱们长鹰已攻占海州郡一事，等将军知道了，京梁早就被弥丘人占领了。”
　　原奉咽下了喉头一口腥甜，他艰难地问道：“鹰呢？”
　　“什么？”何今迷茫。
　　“我的鹰呢？”原奉推开他，扶着门外廊柱，向雨中伸出了手。
　　“将军！”何今赶忙捡起衣服，披在了原奉的身上。
　　“给我一把匕首。”原奉道。
　　何今抿着嘴，站着没动。
　　“给我一把匕首，快！”原奉命令道。
　　“将军，您别……”何今想拦着原奉。
　　但原奉已眼疾手快地抽走了何今腰后别着的短刀，他划开自己的掌心，抬手探向暴雨，任由雨水冲刷鲜血。
　　陡然，天角传来一声啸叫，苍鹰盘旋而落。
　　原奉抬起手，轻轻抚上了苍鹰的黑羽，直到鲜血浸湿鹰的所有羽翼：“去京梁，让邹玄知道，他还有回头路。”
　　隆隆！闷雷响起，惨白的闪电劈在海崖一角，苍鹰展翅腾空。

　　“邹将军，看什么呢？”李衮身披大俞八蟒紫金王袍，戴着当年仁熙先帝亲赐的亲王冠，走到邹玄身边。
　　邹玄瞥了一眼李衮：“看战机。”
　　“战机？”李衮笑了，“国主帐下谏士都认为，战机就在当下。”
　　“是吗？”邹玄漠然，“既然国主明见，那国主随时都可以攻城。不过本将军提醒您一句，京梁城池坚固，自昭王立地修建开始，就没有塌毁过，历朝历代武将名臣从来没有谁靠兵卒攻入京梁。”
　　“邹将军远见卓识，这一路上征战，孤已有体会。”李衮赔笑道。
　　“国主！”有亲兵来禀报，“李清谏士已把穆王带至帐中。”
　　“穆王？”邹玄一滞。
　　少顷，李伏便跟在一个小厮的身后来到了邹玄面前。
　　“邹将军一定认识穆王殿下吧。”李衮笑道。
　　邹玄眯了眯眼睛，讥讽道：“殿下是觉得做我大俞的皇子不够威风了，是吗？”
　　李伏并不恼，他一拱手：“很高兴见到邹将军，当初，李清谏士也没有白劝陛下把华康县主嫁给你。”
　　听到李伏提起原怀宁，邹玄瞬间变了脸色，他就要上前，却被两旁的卫士拦了下来。
　　“县主现在身处何地？”邹玄质问道。
　　“广宁公主用本王换走了她，她可能……”李伏一笑，“很安全。”
　　邹玄将信将疑，他看着李伏，冷笑一声，啐道：“杂种。”
　　李伏那张阴鸷低沉的脸不由抽动了几下，他自嘲笑道：“杂种又如何？邹将军想必也是知道了，既然知道，就该想到，自己过去一直在为杂种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怎么？穆王殿下说这话的意思是，待等本将军攻入京梁，扶你做皇帝？”邹玄瞥向李衮，“做梦。”
　　李衮勾起了嘴角：“邹将军，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如今我们该考虑的，是如何打开京梁的城门。”
　　“报！”李衮的话才刚说完，便有前哨小兵来报，“禀国主，方才京梁城头上突然出现一红衣女子，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称要见邹将军一面。”
　　“什么？”邹玄的双眼瞬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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