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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挽郎
今儿是景帝出殡。
凌晨时分,启祥宫的宫人将皇帝的梓宫清理一番,将长明灯等引魂物收拾好,掌案宫人检查完毕后,于夜里丑时将梓宫移至庆熙宫。
庆熙宫的偏殿里,坐着抬棺之人,这些抬棺人里不乏一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叫挽郎,相比较普通的抬棺,挽郎名义上是抬棺,但实际上主要负责做表情、走步子、唱挽歌,借以体现哀悼的气氛。
这些挽郎大部分是皇亲贵胄,很多人通多当先帝的挽郎,后面得到新帝的赏识,得个一官半职。
胡言吾,就在这挽郎队伍里。
挽郎们彻夜不眠,很多人的精神状态很差,精神状态一差,那天都不想聊,毕竟还要留精力第二天嚎嗓子。
一位宫人走进了这屋,所有挽郎都是坐直了。
那宫人说:“胡言吾胡大人,有人找。”
凌晨时分,夜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一些乌鸦的叫声。
在众挽郎的疑惑中,胡言吾走了出去,跟着宫人的指引去了庆熙宫主殿。
主殿里放着景帝的梓宫,梓宫旁,是一身黑衣的十八王爷段暄。
胡言吾的精神很差,熬夜让他的小脸一片惨白,整个人都有一些颓废。
段暄眉头一皱,“不是说了让你别来么?”
“不打紧,”胡言吾强打精神,“他好歹是你‘爹’,我这‘十八王妃’也算略微表示一下心意。”
段暄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二皮脸还说这样不着调的话。
当挽郎这件事,段暄并不知道,是胡言吾自己去求十三求来的。
一般当挽郎的都是未入仕途的官家子弟,他胡言吾一个正三品御史中丞,竟然也舔个脸过来了,也不嫌跌份儿。
更令人称奇的是,十三爷居然同意了。
“胡言吾,”段暄看着他,“我不气你跑来作挽郎,我只是。”
段暄话说一半,就不肯往下说了。
胡言吾嘿嘿一笑,他知道段暄脸皮子薄,不好意思直接说他心疼他这样的话。于是道:“你不用心疼我,这是我咎由自取,今儿是景帝下葬,是最后一天,很多债、很多情,今天必须要解决……”
段暄还想说什么,胡言吾忽然拉下他,示意他一起对着景帝的梓宫跪了下去。
“先帝爷,微臣胡言吾,承蒙皇恩,入了御史台,任御史中丞,食君俸禄与君分忧,微臣必当竭尽所能!还大晟一个完美江山!”
此刻的胡言吾一脸惨白,惨白的脸上老成持重,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果然,和阴沉的人呆久了,阴沉,也是会被传染的。
“除此之外,”胡言吾继续道,“微臣还有一事相报,微臣与十八爷两情相悦,并私定了终身,无论十八爷之前发生了什么,遇到微臣,那微臣这定然会拼死护着十八爷,微臣……不会再让身边人离去了!”
段暄愕寒潭似的双眼泛起一丝波澜,寒潭里,倒映着胡言吾跪着的笔直的后背。
宛若一块石碑。
二人心意相通,这本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事,二人都是打心眼里喜欢对方,为了对方,恨不得掏心掏肺。
段暄在经历这些种种事情之前,对着自我身份有着严重的怀疑,有什么苦处也都是自己一人默默承受了,
他一直觉得在二人的关系中,是他护着胡言吾较多,他也乐意这样。但随着唐百虎的死,胡言吾像是变了个人。
唐百虎的死刺激到了胡言吾。
他怕,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又有别的人会死。
“十八爷,您觉得呢?”胡言吾忽然道。
这句话将段暄从失神里拉了回来,他看着胡言吾一脸的肃穆,他点点头,“嗯。”
“暄,”胡言吾的声音又软了下来,“你这大半夜的过来,本是准备将我敲晕了再带走,我知道的。”
段暄微微一愣,就这样被戳穿了心思,段暄也是有些无所适从。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喜欢的人,你若是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活下去,”胡言吾静静道,“唐百虎死了,我难过,我自责,我悔恨,若是你死了,”胡言吾一下子停了下来,满眼的阴霾。
停了梓宫的主殿里一片鸦雀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段暄睫毛低垂,眼里蕴着一丝复杂。
二人一路走来,走过的时间不过一年,却好像已经相识了一辈子。
最终,段暄缓缓开口,看着那梓宫道:
“傻子,你过来当挽郎,急着去帮我抢孝帽子……你爱抢便抢吧。”
然后他也是走上前来,跪在那梓宫的面前。
“先帝爷,无论您与我是什么关系,您都是我的长辈,您的故去,段暄深感抱歉,我旁边这傻子,是我的结发夫人,他为了我,做了很多出格之事,先帝若是有灵,还请护他一世平安。”
说完,段暄便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
夜里风寒露重,一轮明月挂在树丫上,月亮白的有些惊人,月华像白霜一般铺了一中庭。
胡言吾与段暄祭拜完景帝后,二人信步至中庭。
皎洁的月光照着段暄刀刻似的五官,他的眉弓骨极高,高眉弓在眼睛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在外面等你,”段暄道。
“好,”胡言吾回他。
段暄将手伸到他的腰间,摸到了一只小木鹤,段暄将这鹤轻轻取下,放在手心中。
这鹤,是段暄在正月里给他的。
“这个我先收走了。”
“好。”
段暄:“你等会儿去我那儿赎它。”
“好。”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今年年初发生的那些事仿佛就跟昨日一样,胡言吾嬉笑怒骂着,和段暄在这繁华晟京里一路跌跌撞撞,不成体统。
“我们……一起去扬州。”
段暄点点头,“嗯。”
月色之下,段暄衣襟猎猎,眉目如画。
从宫里出来后,段暄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直接去了赋税司。
整个六部一片沉寂,唯有赋税司衙门透露着点点灯光。
看来,众人也是心里焦虑,今夜无人入眠。
段暄站在赋税司衙门外站了许久,最终却没有走进去。
“段师兄。”
听到这个声音,段暄眉头一蹙,回头望去。
普天之下,能说出这个称谓的人,只能是李玄甫。
李玄甫站在月光下,面容一片淡然恬静,浑然不似即将经历一场大风大浪。
“李施主,”段暄也回应他。
月光下的李玄甫一片雪白,而段暄则是一身乌黑。
二人自打进了京都后,便再也没有这样平心静气的单独聊过天。
好像进了京都后,二人便有了阶级之分,二人从朋友成了主仆。
这夜里,这月亮,一声“段师兄”,一声“李施主”,好像又把人拉回了钱塘。
“入了京这么久,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大梦,”李玄甫淡淡道。
段暄:“人生也不过是场大梦。”
“是啊,”李玄甫眼皮低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段暄入京,是承了大法师的意志。
而李玄甫入京,则是为了自己的抱负。
二人入京后,都发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各种阴谋阳谋,各种交涉变革,各种明争暗斗,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这些日子,我很对不起大家。”段暄忽然道。
李玄甫一笑,“您是王爷,是主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不起我们。”
景帝死后,段暄几乎什么都没做,整个赋税司都是这帮子大臣在帮他撑着。
段暄:“我做了很多任性之事,整个朝堂都以我为敌,只有诸位,毫无怨言的跟在我后面,谢谢。”
“不用谢,”李玄甫道,“赋税司都是您的人。”
“还有,谢谢你,帮我杀了唐百虎。”
“……”李玄甫神色一紧,整个人都有点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幻梦之毒为西域特产,给你此物之人,乃毕云波。”
李玄甫额头微微沁出了汗,看着段暄,他忽然有几分无地自容。
“段师兄果然神机妙算,我无话可说。”
“唐百虎,你杀,或者我杀,都是一样的,”段暄道,“只有唐百虎死了,朝堂才能安宁,他们才会放过赋税司。”
李玄甫眼中一片阴霾。
“若是以前的我,我做的比你还狠,”段暄冷道,“可现在,不一样了。”
段暄确实变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
“唐大人,应该也是安然赴死,”段暄继续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死能够救下一整个御史台,也能让朝堂沸腾之事暂缓。”
他一死,换来了朝廷的安分,也是值的。
李玄甫笑笑,脸露倦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民。”
“是琳珉的珉,还是人民的民?”
“都有,”李玄甫淡淡道,“人民的民让我进入朝堂,琳珉的珉让我进入赋税司。”
“那里面那些人呢?”
李玄甫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组建这个赋税司,将旧太子的人集合到这里,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扶持皇太孙上位。”
“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李玄甫接着道,“他们会变,你也会变。”
最开始进去这赋税司,不过是因为太子倒台,众人孤立无援,得了十八爷的召唤重新构成一个集团。
众人的愿景只有一个:将皇太孙淳于琳珉送上皇位。
后来,段暄带着他们行赋税新法,带着他们与整个朝堂为敌,他们无一人退缩,死心塌地的跟着十八爷搞事业。
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件功利千秋的大好事,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谁心里不暗自骄傲?谁心里不暗自得意?
如果说此前在太子手下做事,是为了赢得一份归属感与荣誉感,那跟着十八爷打江山,那就是为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赋税司有人已经动摇了的,不少人希望段暄能够继承大统,这样的人,不作君主是国家的损失。
李玄甫:“自古为官,一为名,一为利,直言不讳的说出为了国家的,大抵是漂亮的场面话,国家不过是块遮羞布。”
段暄:“……”
李玄甫:“但还是有一些人,他们把全副身家性命系在朝堂之上,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的是百姓流离,国家动荡。”
段暄看着那昼夜不歇的赋税司班房。
里面是一屋子花白的,乌黑的以及灰白夹杂的脑袋。
这些脑袋们顶着全部朝堂的压力,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段暄也是变了,他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可能是因为胡言吾的事给了他一些启发。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完完全全的孤单一人,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开始接纳别人。
这时,赋税司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为首是的杨庭侦,杨庭侦后面是赋税司的众司员,这些司员里有些头发花白,有些则是一头青丝。
众司员缓缓的走了出来。
杨庭侦脸上的沟壑在月光下又是深了几分,他从中运十一年入朝开始,在朝堂之上兢兢业业,但求问心无愧。
杨庭侦一拱手:“我等!皆为了民也!”
“我等!皆为了民也!”
昔日的太子党人齐齐说出这句话,在这个夜里,是那么气势恢宏。
段暄笑笑,明知再过几个时辰就会面临生死抉择,他倒是坦然了。
能遇见胡言吾,是他的幸运,能够遇见赋税司,何尝不是他的幸运?
段暄沉声道:“眼下形势大家也都知道,先帝即将抬灵,赋税司的命运,诸君的命运,即将迎来大结局,诸君怕吗?”
“不怕!”
段暄点点头,“你们是旧太子的人,也是我段暄的人,我会护着你们,大家同生共死!”
众人眼里也是燃起了斗志, “同生共死!”
今夜,赋税司无人离去。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终极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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