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这府里不算小，后院房屋多到数不清，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眼下这会儿估摸是刚办完什么筵席，府中余热未消，江芷潜藏在其中，还能听收拾卫生的丫鬟婆子讨论今晚哪道菜剩的多哪道剩的少，顺便感慨一下新来的厨娘长得真好，就是脾气冲了些。

　　江芷一听，心道这也没别人了，径直朝厨房摸了过去。

　　厨房里，有个美人正在骂骂咧咧刷碗。

　　美人生的柳眉杏眼，肌肤丰盈细腻，身段窈窕，腰肢盈盈一握，怎么看都是一副娇媚可亲的长相，就是浸在水中的十指指甲漆黑可怖，给自己无端添了几分煞气。

　　“该死！真该死！”柳叶桃贝齿咬唇，不停用丝瓜瓤刮着碗上的油渍，“一个个看着怪精神却连个碗都刷不好！我他娘一个做饭的还得帮忙二次洗碗！真该死！回头得让他们结双倍的钱！”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柳叶桃耳尖一竖，立即喝道：“什么人！”正常人的脚步声远不会那么轻，能和她距离这么近才让她察觉到风吹草动的，身手定然不低。

　　一句懒洋洋的“我啊”自门外飘来，柳叶桃正纳闷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熟悉，便有一只黄澄澄圆不隆冬的不明物体朝她飞快袭来，她起身甩出胳膊轻松握住，冷嗤一声“雕虫小技”，收回手低头看去，发现是只香喷喷的小柑橘。

　　江芷怀里抱着橘子嘴里嚼着橘子顺便吐着橘子籽儿，以一种严谨又扯淡的姿态从暗中出来，抬眼瞥了眼柳叶桃，又低头瞥了眼她脚跟的一堆锅碗瓢盆，欲言又止道：“拍花林……破产了？”用得着当洗碗工过日子？

　　柳叶桃抬手想把橘子砸回去，伸了伸手又缩回来冷哼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混不下去还能回家继承遗产，行走江湖也要吃喝拉撒的好不好。”

　　江芷觉得非常有道理，把橘子往灶台上一放走过去道：“用帮忙吗？”

　　柳叶桃也没客气，指着地上的锅碗瓢盆道：“这堆，那堆，还有锅里泡着的一堆，都给我刷了吧。”

　　江芷听着额头直冒汗，她以为柳叶桃最多分她几个碗意思意思得了，但她没想到这婆娘还真好意思，直接把活打包扔给她，自己找个小板凳一坐当甩手掌柜吃橘子去了，神情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好歹一块儿同生共死过几回，柳叶桃现在见了江芷不再跟狗见猫似的张牙舞爪了，何况人家还帮忙刷碗，还不用给钱，看着不免顺眼几分，便嚼着橘子颇有兴致道：“怪甜的，哪来的？”

　　她下意识觉得是江芷为了来看她特地买的。

　　江芷瞄了眼手里的丝瓜瓤，似乎头回知道这东西还能用来刷碗，听到柳叶桃的问话张嘴就说：“捡的。”

　　柳叶桃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江芷刷着碗道：“这家人摆个筵席太浪费了，水果点心扔满地都是，够普通人家好几天伙食了。”

　　柳叶桃舒了口气：“老太爷六十岁添了个男丁，能不高兴？满月宴办成这样算是很节俭了，你是没见过其他大户人家铺张起来是什么样的，几天下来啃骨头的狗都能养的膘肥体壮。”

　　江芷一听，心想这零工看样是没少打。

　　外面夜色静悄悄，俩叫出去都算有头有脸的武林新秀，就着刷碗水和橘子，没聊武功秘籍江湖传闻，聊起了粮食分配不匀和六十岁男人生孩子这事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等扯完犊子费完牙，柳叶桃终于想起来问那个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你来找我干嘛的？”

　　江芷开门见山：“杨有量在你手上。”

　　柳叶桃神色倏然一变，一反方才放松舒适的姿态，僵硬完便讥笑道：“是无影帮弟子让你来找我的？”

　　江芷没回答，既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必要也算是默认，将盆里最后一个碗刷完摞好道：“你和杨有量有什么恩怨吗。”

　　柳叶桃：“没恩怨。”

　　江芷：“没恩怨你抓他不放？”

　　柳叶桃一拍凳子沿，地上的橘子皮都跟着震颤。

　　她盯着江芷，眼里除了讽刺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哼笑一声道：“你懂个什么？杨老头子那里有我想要打听的人，他明明知道那个人的下落，却非要跟我装疯扮傻，他既然选择不说，那我就把他关起来，关到他什么时候愿意说实话为止，如果永远不说，那就关到死好了。”

　　对于他们这些身处旋涡中心的人来说，“死”实在是个轻如鸿毛的字眼，只是柳叶桃说到这个字眼时咬字极重，莫名使人心惊肉跳。

　　江芷点了点头，没和柳叶桃争论那么多有的没的，开口只问：“你要找的人是谁？”

　　柳叶桃犹豫，眸中隐有挣扎之色，终是握拳道——

　　“昴日君。”

　　江芷双目一抬，眼神倏然收紧，明明想问她找那个人干嘛，可话到嘴边居然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柳叶桃将落在膝上的橘子皮一拂，没留意江芷的眼神变化，冷冷一笑道：“所以如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放走杨有量，那还是少费这个功夫，”说着眼一闭，“我这不留闲人，江大当家慢走不送。”

　　江芷“啧”了一声，心道这可真够没良心的，刚给她刷完碗一句话说不好转眼就成“闲人”了，六月变天没她柳叶桃变脸快。

　　但一站起来无影帮众弟子跪在地上的凄惨相就又出现在江芷脑海里，她走到门口又转头看向柳叶桃：“不就是昴日君吗，让我见杨有量，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柳叶桃忽的睁眼，眼睛一亮又暗下去，扭头道：“鬼知道你又在盘算什么鬼点子，万一我把你带过去你反倒把他带走怎么办？我看上去有那么好骗吗？”

　　江芷知道这死女人是什么脾气，满肚子的长篇大论干脆又咽下去，盯她片刻甩下句“爱信不信”便扬长而去。

　　柳叶桃正等着江芷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扯犊子，结果废话没等来反倒把人等走了，开始以为江芷是故意的，偷瞄一眼发现人真走了，立刻皱紧眉头小狗似的哼唧两声，牙一咬脚一跺追上去道：“死丫头给我回来！快点展开说说你那个办法是什么！”

　　江芷哪有什么办法，江芷的办法就是假装自己有办法。

　　不过柳叶桃出人意料的好骗，一句“山人自有妙计”就能把她忽悠地吭哧吭哧带路。

　　大户人家后宅缺不了屋子，屋子多了就免不了有废弃的屋子。柳叶桃藏杨有量的地方据说以前是个得宠姨娘的院落，可惜后来怀孕又滑胎遭到老爷厌弃，就此孩子没了人也疯了，疯子自然管不住自己的行为，三更半夜的往井里一跳，等第二天发现尸体都浮肿了。虽然当时就把井给填了，但这些年下来依旧没人敢靠近，白天都绕路走，晚上更不必说。

　　月黑风高，杀人夜。

　　江芷盯着眼前黑漆漆活似恶鬼巨口的两扇门，大热天的硬是给自己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些许无语道：“难为你找到这么块‘风水宝地’。”

　　柳叶桃煞有其事点头：“小黑屋也是讲究缘分的，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江芷一脸看智障盯了柳叶桃一眼，甩了甩头过去推门跨过门槛。

　　来时她就跟柳叶桃商量好了，她进去套杨有量话，柳叶桃待门口望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通知里面。

　　其实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风吹草动，江芷就是想随便找个理由把姓柳的拦外面省得进去给她添乱。

　　堂屋木门不知道多少年没修了，江芷轻轻一推差点把两扇门给拆了，进门就是铺天盖地的蜘蛛网，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误入盘丝洞。

　　房内漆黑幽暗，因为怕引人注目，柳叶桃那厮连灯笼没给她备一个，她边呸气边把身上蛛网扯开，抬眼便见到被柳叶桃五花大绑以“大”字形吊在房屋正中的杨老头子。

　　江芷试探着走过去道：“杨老前辈？杨老前辈？”

　　对方垂着头一动不动，活似一条被风干许久的腊肉。

　　她走到人跟前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有气，心里不由得一块石头落地，又叫了两句：“杨老前辈？杨老前辈？”

　　杨有量肩膀颤了颤，像是慢慢恢复知觉，半晌才从嘴里发出“呜呜”声，依旧没说话。

　　江芷觉得奇怪，弯下腰抬头看了看，才发现老头的嘴被一块抹布死死堵住了，能发出声音已是不易。

　　她道：“我是江芷，你还记得我吗？”

　　老头点了点头。

　　江芷继续说：“你不用害怕，我是来救你的，但是你得把昴日君的踪迹告诉我，就算不知道也得瞎编一个，柳叶桃就在外面守着呢，我把抹布给你摘了，你别叫嚷。”

　　老头又点了点头。

　　抹布刚从嘴里出来，杨有量便从肺腑里发出阵剧烈的咳嗽，江芷扫了眼周围，从桌上倒了杯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茶水递到杨有量嘴边，转眼便被一饮而尽。

　　喝完茶有了力气，杨有量呜咽着对江芷道：“江姑娘，你去和柳叶桃说明白吧，我来这里真的不是为了找昴日君，我是为了找太微经啊！”

　　若非被逼到绝境，他本不愿意将自己出来的真正目的告诉任何人，可被关了三天水米未进，莫说一个老人家，就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该吃不消了。

　　江芷听到“太微经”三个字心头又是一凛，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得到它，可眼下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嗯”了一声便出去跟柳叶桃传话了。

　　没多久，江芷回来，神情有点复杂。

　　杨有量欲哭无泪：“有没有告诉她？”告诉柳叶桃他不是在找昴日君而是在找太微经。

　　江芷点头：“告诉了。”

　　杨有量：“她怎么说？”

　　江芷：“听完更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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