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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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可逃


      汉南平原上,围城军的军帐绵延至汉水西岸。
      平京城呈矩形,城郭方整,共开十一道城门,当中南北各三道、东西各两道,东北角则建有丰国门,用水闸将汾离水引入城中。两年前大军甫完成包围网,阿那环便一言断定,围城乃兵家下下之策,即使联军拥兵百万,亦不可能将平京围得水泄不通,故以结寨堵截为主、步骑攻城为副,制订出最终方案:
      平京四个方向各道城门外,每支兵马都筑建一个木寨区,寨门旁设有传讯塔,一旦守城军有任何异动,联军便在传讯塔间互通消息、调兵遣将。为避开四座红门大炮的轰炸,木寨皆设在炮击范围外,使联军在十数里外遥遥监视,都能将南楚军困死在城内。
      安若然率郑国水师驻防东北古越山,既牵制南楚威慑天下的应龙军,亦能扼守东南两面、彻底断绝一切物资出入平京;长孙晟负责指挥联军主力步兵,固守汉南平原,配备重型的攻城器械,同时对平京西、北两面发动猛攻;而黑玄军和北塞诸族的骑兵队,则由拓跋灭锋统领,与四面轮番出城的南楚轻骑正面交锋。
      ——联军中猛将云集,更同时有三位当今公认的中外名帅。事前谁也没有想到,真正最懂得围城攻城的,竟然会是阿那环本人。
      主寨帅帐中,围城军一众骨干将领正聚首商议:
      “目前阻截攻城队的两重战壕已被填平,但南楚军还在负隅顽抗,尤其北面永嘉、应天、宁远三门的守军反扑最为猛烈。这两日白灵飞全程在城里指挥,命令景焕康和何情出城突击,城西又有玄锋、源涛的轻骑牵制,再加上四座红门大炮的火力,都令我军攻城队多次接近城墙失败,使进攻进展比预想中来得慢。”
      夏军大将廖奎拱手,精辟的总结道。
      “哈哈……听你的说法,似乎和佑王殿下当时的豪言大有分別啊。”
      廖奎神色不悅,见长孙晟在座上漠然不动,也就不好发作,只是冷笑暗讽:
      “楚皇中箭重伤之时,是敝上当机立断出击填壕,岂是某些旁观之徒可比﹖”他状甚不屑,语气亦显非良善:“松花江边上,不是以栗末靺鞨最为骠悍善战么﹖此战一见,靺鞨也不外如是罢了。”
      帐内除了郑夏两方大将外,有十数位武将装束皆是浓烈的北塞之风,且形相各异,一看便知并非中土汉人,当中一人体格魁梧,头戴银冠帽,帽上插著一撮艳彩鸡毛,正是栗末靺鞨的统领乞四比羽。
      “佑王不断命令攻城队接近城墙,又有何实质之用﹖那些攻城柱都是近日粗糙赶制,一撞上平京城门便要断了,难道指望依靠此法便能破敌﹖想当初吾皇陛下剿灭匈奴,只用半年便攻陷了统万城,看来中原确无能士,围城两年不见战果,与陛下差距甚远之。”
      这番话乞四比羽是用柔然语说的,帐内塞外各族立刻哄堂起笑,满含轻蔑之意,不少中原将领面面相覤,都不甘受此等大辱,忿然欲当场对骂。
      “若要破城,便先要废了那四座红门大炮——那些你口中粗制滥造的攻城柱,就是为消秏大炮火力而用的。”长孙晟用汉语冷然回答:“今日白灵飞将十台八□□/箭机安在城墙,就证明红门大炮已近弹尽,否则当他召回锋狼军入城,你的靺鞨骑兵便不止被景焕康打得落荒而逃,而是被他用炮轰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这下反击实在漂亮,中土诸将都不禁心里叫好。
      “佑王又怎么能肯定,凭几根破烂木柱就能让南楚上当﹖我看这还是歪打正著的吧。”发言者乃室韦王座下大将哈勃儿。
      长孙晟冷冷瞥著他,心里已明白当中的利益关联。
      ——靺鞨和室韦向来交好,后者聚居於东北额尔古纳河,部分支族臣服於柔然后更被重用,插手幽云十六州的地方帮会事务,协助北汉牢牢掌握这块黄金宝地。故而在塞外,室韦的贵族虽比不上鲜卑、匈奴、党项等族的文化水平,却也非是一般蛮夷之徒。哈勃儿这时连同乞四比羽针对自己,不为別的,只旨在向阿那环表示忠诚而已。
      “如果有人能纯凭运气便打下胜仗,在下倒是佩服之至。”
      长孙晟闻言望向安若然,这郑国元帅与他正好对坐,然而那神情中的意味却令人琢磨不透。
      “白灵飞是不会坐等攻城部队接近城墙的,哪怕打头阵只是一批没用的攻城柱——”安若然低道:“因为这支兵马同时还带着绊马索、也能挖陷马坑,还可以将攻城柱放在城门外当作路障。一旦让我们布置完毕,南楚轻骑要出城就难比登天,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架上云梯。佑王殿下正是看準白灵飞不敢冒这个险,才使攻城部队行此妙计。”
      “不过,哈勃儿将军还是勿要轻敌为好。”安若然淡淡说道:“长明王昔攻统万、今围平京,用的方法皆与昭国元帅围攻洛阳时別无二致,不过白灵飞防守平京的战术,却比昭国元帅当时任何一个对手都要高明。”
      从始至终,席上的阿那环都沉静不语,连带旁座的拓跋灭锋也是纹丝不动。
      “可笑,我哈勃儿不用一条只懂讨好主君的小狼狗来教训。”哈勃儿冷哼一声,却见乞四比羽忽然眼神转厉,怔怔盯着帐顶——
      席间商议仍在继续,哈勃儿用柔然语低声问他:“你被打怕了﹖”
      乞四比羽笑得诡异森寒。
      “万一那小子落在我手上,我一定将今日之辱百倍奉还,让他后悔自己曾活为人。”
      ——这人残暴嗜杀,早在松花江流域恶名昭著,尤其多行禽兽之事,战俘降兵被强/暴至死者不计其数,使整个东北都为之胆慑心惊。
      哈勃儿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不敢想像那位银甲统帅的惨绝下场。
      “安帅,听闻今天在丰国门的战役,应龙军指挥者并非青原本人。”
      出乎意料的,平素冷面寡言的拓跋灭锋竟然说起了事,而且说的竟是与黑玄兵毫不相关之事,却正好替安若然解了围。
      “将军说得正是,据刚刚俘获的应龙军士兵回报,他们统领身上负伤,近日需要休养。”安若然双目紧盯着拓跋灭锋,长孙晟看在眼里,一边在心里寻思,一边冷然开口:
      “青原不是带伤休养,恐怕是已经潜出平京,南下去搬援兵去了。”
      帐内一阵议论纷纷,而在争议核心之中,安若然搓著手指,目光仍没从拓跋灭锋身上移开。
      “安帅打算坐视不理么﹖”长孙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以为凭你对白灵飞的了解,应该已经看穿了这等手段才对。”
      安若然敛去所有神色,连语气也变得锋锐许多。
      “由平京至江南的多段运河支流,都处於我水师的严密监视之下,而且要应付青原,我尚且留有手段,保证令他没命活着归京,佑王大可不必担心。”
      “这么看来,安帅原来是故意放行、来个欲擒故纵。”长孙晟抱拳:“不愧是和白灵飞同门的师兄弟,此等城府计谋,可惜了令师不懂爱才,没把九玄之剑传予安帅。”
      拓跋灭锋依然稳如山岳。
      ——当年他在洛阳城内,曾为救走垂死的白灵飞而剑指阿那环。事后回到霜英城,他以终生放弃王公爵位作代价,换回阿那环放过他在霜英城的十万族人。各种流言开始在身边不绝於耳,他知道是阿那环故意透露自己和白灵飞、安若然的关系,旨在令他在北汉朝廷难以立足——
      毕竟他是拓跋鲜卑的遗族,对一心达成天下霸业的阿那环来说,曾经的敌人便永远是潜在的威胁。
      他既没否认传闻,却始终没再承认过自己的两个徒弟。
      安若然却渐渐笑了。
      ——自己和白灵飞这对师兄弟,一个正与他同帐为谋,另一个却站在遥迢的战场对面作敌。而一手教出了他俩的这个人,只是将旁观者的身份演得恰到好处,从未因与锋狼军交战而动摇,也没有对自己投来过多余的一眼。
      陌生又生疏,仿佛彼此今生从未曾有过交集。
      “拓跋将军,我也听闻今早有一只猎鹰飞入你的营寨,不知如此火急传讯,是否有什么重要军情﹖”
      拓跋灭锋心里有一刻震骇。
      ——他十分清楚安若然的手段,却始终未料郑国水军的监视网不但遍及运河,而且没放过平京四面八方的动静。
      连长孙晟都露出注意神色,这个时候,阿那环从容点头:
      “一个月前朕向霜英城下令,将西燕城内五万驻军南调平京。今天霜英城回信,援军已在越过榆林、赴往中原的路上。”
      他这话先用柔然语说完、再用汉语完整无缺的覆述一次,帐内诸人听了以后,全都为之动容。
      ——西燕城是整个幽云地区中关键的军事要塞,掌握着燕山至长城一带的防御。然而城内历代各族杂处已久,又有塞北最大的买卖市场朔方集,各大帮派暗怀鬼胎、内斗不断,北汉见此便长期驻重兵於西燕城,以确保城里各族不起乱事。
      换而言之,阿那环也是为赢得此战亮出了底牌——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在冬季结束前攻陷平京更重要﹗
      “如果这支兵马没有延误,最快半个月便能抵达天引山,各位可以静候佳音。”
      长孙晟和安若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拓跋灭锋忽然道:“陛下,虽然援军可期,但我们亦不能完全放松戒备。”
      阿那环闻而微笑:“敕那请说。”
      “在座诸位,恐怕都低估了我们的对手——”
      “白灵飞不是任宰的羔羊,他是一头野狼。而大漠的野狼,在死前的一刻往往是最危险的。”
      阿那环瞇起了眼,想从这男人的脸上读到些什么。可是他谈起昔年最疼爱的小徒儿,只如剖析一个敌人般冷漠无情、而且充满警惕。
      “现在平京粮绝兵疲,愈是接近溃败,这头狼就会变得愈狠,即使只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对我们反咬得不留余地。所以从今开始,我们必需派猎鹰监察平京城的动静,以防万一。”拓跋灭锋別有意味的扫视众人:
      “而且诸位才更要顾全大局,拿出合作对敌的诚意和信任——至少直到平京城破的那一刻。”

      会议早已结束,深夜黑玄军的营寨里,拓跋灭锋放下军册,忽然把在外守卫的将领叫到房中。
      “之漠,阿那环是否已经把疾风放出去了﹖”
      那将领答道:“正如您所想,长明王上半夜已开始用牠监视平京城,军中已再无剩下的猎鹰可以阻截我们的飞鸽了。”
      拓跋灭锋长叹一声,用手揉著眉心,不知在思量什么。楼之漠知他心意,便垂首问:
      “主上,是否要向西燕城传讯﹖”
      “我布置多年,就是等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拓跋灭锋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通知我们渗透在西燕城内的人,收网的时候到了。”
      楼之漠马上会意:“按您的意思,是要向哪方势力先开刀﹖”
      “我不希望乞四比羽的人继续留着,叫尉少白先解决靺鞨吧……他今晚言谈如此放肆,也是时候需要些教训。”拓跋灭锋沉下目光,“如果一切顺利,接着把室韦人也踹下去,我要他们两族在西燕城永远没法抬头做人。”
      楼之漠大感愕然:乞四比羽再嚣张,也只是小小王族,竟敢冒犯黑玄军统帅﹖
      “得靺鞨族支持的勿沃帮极其骠悍,而且室韦背后又有长明王撑腰,这……”
      他忽然顿住,这才明白拓跋灭锋的计划。
      ——能在西燕城站住脚跟的帮派,都有后台撑腰,更都骠悍好战,不管选哪族也一样艰难。这两族在西燕城只是小众角色,难度没有吞掉匈奴、西羌等来得大,恰好是打破城中势力平衡的切入点。
      尉少白的人分散潜伏在各帮已久,行事一向小心谨慎。现在西燕军防空虚,正是激起帮会斗争的绝佳借口,尉少白趁各帮乱斗、暗中行借刀杀人之计,比带着他的北马帮正面火并划算多了。
      “属下了解。”楼之漠又再问:“我们在燕山地带其他各城的布署,需要提早行动么﹖”
      拓跋灭锋闻言一笑。
      “长孙凯和明怀玉是何等样人,怎会看不出阿那环的野心﹖”
      他一边低说,一边示意楼之漠为他卸下战甲。
      “阿那环不会与人瓜分南楚,他们亦心知肚明,这三人肯定各自留有后著对付对方。而且阿那环大量增兵中原,连西燕城都被抽空军力,此等时机,除了我们鲜卑,漠北其他各族亦不会安份听话。与其要代替柔然族做箭靶,不妨等最混乱的时刻,才做得利的渔翁——”
      “当平京城破之后,大草原的乱世才真正开始。”
      楼之漠将统帅的铠甲细心整理好,整副掛在墙上。
      这副曾震慑草原的戎装,将在黑暗中等待下一个天明,然后继续鲜卑复国的修罗道。
      ——因为这盘计算,他曾经视如生命的两个爱徒,终将都在他的战甲上面洒上鲜血。
      “属下的祖父说过,数十年前我们鲜卑国破家亡、被柔然人任意践踏的时候,都祈求著能有英雄降世,把族人再次团结起来,夺回属于鲜卑的一切。”
      拓跋灭锋正在拭抹自己的长剑,动作却应声停下了。
      “但他们没有想过,那个降世鲜卑的英雄,竟然是被当成人质送上战场的小皇子。他长大成人,带剑归来了大草原,没有怨恨为委曲求全而牺牲自己的族人,反而替他们重建起昔日的家园,令鲜卑人从依附柔然的丧家之犬,重新变回一个有尊严和武力的草原强族。”楼之漠眼眶发红,斩钉截铁的道:
      “主上,我和少白必会为您鞠躬尽瘁,直到您再带我们驰骋大草原的时刻。”
      他默默看着楼之漠,忽然觉得这属下虔诚的神情很熟悉。
      ——这个自己在鲜卑遗民中千挑万选的青年,自小与尉少白一起被当作心腹栽培,一个留在黑玄兵中随军辅助、另一个被安排在西燕城昼夜潜伏。这两个属下沉稳干练、聪颖狠辣,多年替他执行无数次凶危的任务,几乎没有可以挑剔之处。
      但面前这双炽如烈日的眼睛,终究是染了血的,那样纯粹的光芒,只因复国的决心太过坚定。
      楼之漠和尉少白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只能成为他所用的战士。
      ——他再也遇不到能有谁,像当日牵着自己走过忘忧谷栈道的那两个孩子。
      “如果能无战乱,你和少白都会是两只自由的雄鹰,灵动无忧、飞腾九天。”
      楼之漠怔怔听着,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位手执九玄的南楚统帅的名字。
      拓跋灭锋将剑重归鞘中,把帅房的风烛逐支吹灭。
      “只可惜,你们都生在乱世,根本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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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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