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忽然想起某次甄珩来，临走之时，甄嬛还满面笑靥的对其兄言：“玉姚的婚事该虑论了，别忘了给我浣碧妹妹也找一门好亲事，家世绝不能低于玉姚的，作正室。”瞥一眼流朱，遂道：“帮流朱也留意着……”
　　我乍然一惊，旋即和流朱一起谢恩。流朱是真心激动，我只是规矩而已——太不屑这样美而不实的言辞利诱。她是宠妃，朝中自有善于经营关系，爱趋奉者，愿和宠妃嫡亲之妹结作良缘。然我只是世人公认的低人一等的低贱之奴，满目名利的高官显贵们，再低贱，也不会娶个婢女作正室，来讨好当朝的宠妃。
　　避人处冷睨流朱：“该不会真以为你的小姐会将你嫁给什么达官贵人的正室吧。”
　　流朱欢喜过后，也归于恬淡，仍是道：“小姐肯照顾我颜面，我已感激——那句话她不说也可。”
　　如今看来，连玉姚这样的同父同母之女，他一家人也不怎么在意其感受，何况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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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三日，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种种忧思恼恨不绝，四日一早，提桶灌溉了院中花木，执帚扫了宫院，甄嬛去凤仪宫请安还未归来，我独自去了梅园练剑。一练便是两个时辰——也唯此般发泄了。次一番，他真的恼了我吧。我若真心爱他，原该狠心丢开手，不然只怕迟早连累他。
　　直累的汗透衣衫，手中的梅枝再也挥舞不动，这才跌坐于梅树下，伤情洒泪。想起初遇的哀鸿之伤，想起与他相知，在花间种种柔情旖旎，越发有断肠之悲。
　　一天茶饭未用，只在梅园萧索一天。傍晚时出了梅园，繁花静开的宫道上，独自默默踽踽。一阵清凉风来，吹开心头几许烦絮，连耳目似也清明了许多，忽闻着风里夹杂了女子的笑声，远远传来，有无限畅快之意。怎么像是甄嬛的声音？
　　诧异辨了下方向，是从冷宫方向传来。当下好奇之心大起，看四下无人，于是悄悄走去了。
　　只见永巷尽头，两个女子被罚跪在地上，对面一女很是威风，昂首命侍儿向跪着的两女脸上大吐唾沫。两个侍儿哪里干过这样的差事，张嘴吐不出来，旁边的亲信侍女怒道：“你们两个再不吐，就连你们也赶进冷宫去！”两个侍儿这才被逼着一口口吐出来。
　　两个妇人也不敢闪避，默默承受着。正是陆昭仪和恬嫔。对面趾高气扬之人自然是甄嬛了，她今日是有心要逞个威风的，因此打扮甚是靓丽，灿若锦鸡。槿汐一旁扶着，那两个侍儿正是晶清品儿。
　　我见那恬嫔身边摆了个食盒，心中略有所悟——听闻秦芳仪胆小疯了，平日好好待着，便突然高叫出来——“甄嬛来了，甄嬛来了，她要将我做成人彘，丢在厕所里。不，不，还有更狠的，她要将我做成骨醉……”
　　这般大喊大叫，传到玄凌耳中，也颇诧异。只是那时甄嬛复了宠，于是也未调查秦芳仪失心疯的背后，究竟牵连着怎样歹毒，威吓迫人的心思，依旧恩怨仇结，反以有失体统之名，将秦芳仪挪至了冷宫安置。
　　猜这姐妹二人今日是来看秦芳仪的，却被甄嬛堵在此处。
　　“昔日唾面之辱，本宫今日尽数还给你们，你二人感觉如何？”甄嬛冷而得意。
　　恬嫔道：“甄贵嫔，我表妹已经疯了，我和昭仪姐姐也已失宠。我失子那晚你霸占皇上；可是后来，你的孩子也掉了。今日你又报了仇，咱们也算两清了。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你看如何？”
　　“呵呵，”她冷笑，“这主意可不怎么样！本宫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姐妹情深，何必分开呢？不如一起冷宫生活，相伴到老，岂不是更好？”
　　“你！……”恬嫔气的咬牙。
　　陆昭仪哀道：“甄贵嫔，若我们到了冷宫，你果然会放过我们吗？”
　　“那是当然。”甄嬛笑道，“本宫从来有好生之德，你们到了冷宫，也就威胁不到本宫了。本宫何必再和你们纠缠？”
　　“好，那你且等着，我和恬嫔回去，就上表给皇上……”
　　陆昭仪的话还没有说完，恬嫔便厉而打断：“表姐你当真不争气！表姐忘了余氏怎么死的了？就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的女人追杀到冷宫叫阉人拿弓弦勒死的！表姐你如今好歹还是昭仪之位，用得着怕她么？我跪她是因我位卑，可你是昭仪！这般卑下与她商量存活，何异与虎谋皮？”
　　原来甄嬛去冷宫追杀余氏的事，果然外人有所耳闻，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听了恬嫔一番痛心疾首之言，陆昭仪左右为难，犹豫不定，泣道：“她狠毒她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和芳仪妹妹偏要看不惯，当日若没你们两个怂恿我，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我大抵了悟前番为何陆昭仪登门请罪的事了，心里喟然一叹，亮步走了出来，笑道：“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甄嬛不料我来了，吃了一惊，旋即冷冷：“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多管？”
　　我一笑：“也未必全无干系，说不定哪日奴婢犯了什么官司，今日种下善因，来日便结了善果。想前番她三姐妹无礼欺侮小姐，种了恶因，才有今日恶果。可是小姐，一定要将这因果循环，愈演愈恶吗？”
　　“看起来你一定要管这桩事了？”她冷笑，“你是怕我在宫中的敌人，一个个少了，便腾出手，专门对付你么？”
　　“小姐言重了。区区一个奴婢，何劳小姐专门对付？”我微笑，“况且奴婢从来不作只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小姐请想，一则这位昭仪娘娘，老实优柔，无子却能至今日位份，未必没有家世高的缘故。若陆家，杜家，秦家知道她三姐妹皆因小姐被废，虽不能将小姐怎样，但甄家无疑又多三个政敌。二则，虽然奴婢听闻皇上已许诺除夕前晋封小姐为昭仪，可毕竟如今小姐还是贵嫔，也没有协理六宫之权，如何就敢放手处置比自己高的人呢？消息传到太后皇后，皇帝的耳中，不知要怎样看待小姐。昔日余娘子要发落比自己位份高的康嫔，结果又怎样呢？言尽于此，望小姐三思！”
　　她阴阴看了我半晌，突然讥讽笑笑：“浣碧，看你这副憔悴模样，倒还有心肠管他人闲事。”
　　我愣了下，手抚面颊，心里亦有些忐忑——莫非被她看穿我与玄清之间不睦？果真如此，只怕又要生事端。
　　“罢了，”她忽然摆了摆手，向陆，杜二人道，“今日且便宜了你们，来日若再敢与本宫做对，绝不轻饶！滚吧！”
　　二人一听，如逢大赦一般，但感激向我投来一眼，起身相扶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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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一早，正在院中灌溉花木，忽见温实初走来，乍见我粗裳旧缕，是宫中最低奴婢的打扮，不禁一愣，上前要问些什么，小允子在莹心殿口唤道：“大人来了，小主在里头恭候多时了。”
　　他只得应了一个是字，低头进莹心殿去了。我在身后瞧着他背影，心里有些异样的暖意，只低头细心浇灌花木，浇了花木，又执帚扫庭，还未忙碌完，却见温实初灰头土脸的走出来，口中慌促说着：“还请娘娘另请贤明，微臣恕难从命，恕难从命！”
　　再听殿里头哐当当一顿声响，倒像金银重物洒落一地——“一个个不识抬举！”
　　温实初呆了一下，还是大步走下了台阶，他走到我面前，上下看着我，却有难言之痛，但爱莫能助。且拱了拱手，道了声：“浣碧妹妹，实初哥哥帮不得你什么，你，你自保重吧！”说罢，转身匆匆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错愕不已。更不晓得方才温实初拒绝了甄嬛什么事。他如今，终于对她也会说一个不字了，而非鹰犬一般惟命是从。
　　且又过了一日，不知怎么，有个叫卫临的年轻太医在宫门口徘徊，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的请门上人通传，还不惜使了块大银子。
　　甄嬛得了通禀，立刻传叫他进院，到莹心殿回话。只觉此中似有什么阴谋，可是殿口有太监把手，闲杂人难以靠近。
　　我并不关心宫中之事。只是如今位卑于人下，一旦主子作什么奸盗阴暗之事，下人难免受牵连。
　　莹心殿里叙谈了足有一个时辰，卫临从莹心殿里出来，满面阿谀笑容，对随行出来的小允子道：“公公请回吧，还请再三为我美言，卫某此生就是娘娘一条狗。”
　　小允子矜持而笑：“卫太医果然是聪明人，可比温太医拾时务多了。我家小主说了，这点赏赐实在不算什么，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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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百思不解。

　　次日便是中秋了，白日里天气一直不阴不晴，傍晚时飘了两点雨星，忽然微风拂开重云，新月清照，大有清新畅快之感。这时甄嬛带着槿汐去赴宫宴，流朱也不知何处去了。
　　我亦信步出了棠梨，沿着柳荫下往重华殿的方向走了老远——他应该也去赴那宫宴去了吧。一处水岸廊桥，是从重华殿往凝晖堂的近捷之处。我循阶独上石桥，遥望重华殿方向，唯见画角飞檐而已。回看自身一袭碧色近缁，偎着池柳的千缕丝绦，恍如隐身一般。
　　正自冥冥默默，忽见远处殿门一开，华衣涌出如彩云流散。是宫宴歇了？我好不诧异，转念又想，才经历慕容家的兵变，善后的事情有一大堆。七夕都没有过，中秋没有来得及准备任何节目，所以才早早散了吧。
　　我慌忙奔下桥来，将身隐在一株巨柳之下。
　　但见远处，玄清白衣轩昂，独自向这边走来。在他身后丈余许，甄嬛槿汐主仆也漫步而来。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让人觉得有些怪异。彼此终于走到石桥这里。
　　忽听甄嬛唤了一声：“王爷留步。”
　　玄清果然站住了，回头一看，连忙客气的执扇拱手。
　　甄嬛漫步走过来，拢目光细看她，只见眉描远山，唇若涂朱，髻挽飞仙，步摇随风，一身淡雅衣裙拖曳委地，举手投足间，当真是风姿绰约。她皓腕轻挥，瑾汐便福身退去了。
　　“贵嫔娘娘有什么事么？”玄清疑惑道。
　　“宫宴散的太早，好没意思。这池边的风景独好，本宫愿陪王爷走走。”她说着，拖曳着裙摆先上了扶栏拱桥。到了桥顶，才回过身，居高临下朝着玄清一笑，真可算妩媚生辉。漆漆暗暗的夜色似乎也为之亮了些许。玄清不由得转开了头：“贵嫔娘娘说笑了，小王惶恐万分，不敢承受！”
　　她淡笑，信手一指：“王爷你看，这人流都已走散了。”
　　玄清默然，彼此间距离甚远，他还是退了一步，才道：“娘娘既有话，不妨直说。”
　　“王爷，身体一向可好？”她铺垫道。
　　“小王身体一向无恙，多谢娘娘垂问。”
　　“王爷近来好像没怎么跟本宫的侍女走动，本宫好奇，可否问问是何缘故？”她口气很是关切。不知道的，倒觉得她很关心自己的侍女。
　　“呵呵，这好像与娘娘无关吧。”他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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