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青囊崖的“百草轩”内，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
　　卫衡端坐在客位，身姿笔挺如松，玄黑的巡天司制服与室内雅致的陈设格格不入。他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摊开着几卷青囊崖近年的物资账目。林清源坐在主位，神色从容，手边一杯清茶雾气氤氲，脸上挂着医者特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卫大人年轻有为，尽职尽责，实在令人钦佩。”林清源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只是我青囊崖悬壶济世，所耗药材、灵晶乃至记忆结晶，确实远超寻常宗门，账目繁杂，恐污了大人慧眼。”
　　“林长老过谦。”卫衡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冰冷的探针，扫过账目上的每一项记录，“巡天司职责所在，维系四方秩序，资源调配、流向，皆需明晰。尤其是‘记忆结晶’一项，关乎修行根本，更是重中之重。”他指尖点在其中一行数字上，“据报，去岁贵崖申请调拨的‘清心’类结晶，数量同比激增三成，而同期对外施药、治愈相关心魔病症的记录，却未见相应涨幅。不知此中差额，用于何处？”
　　林清源笑容不变，轻轻拂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卫大人有所不知。近年记忆污染异变频发，症状愈发诡奇。老夫与门下弟子，正致力于研究新型净化之法，耗用甚巨，且多处于试验阶段，未能广泛施用，故未计入寻常诊疗记录。此乃为天下苍生谋长远之计，些许消耗，想必巡天司与谢渊大人，定能理解。”
　　他轻描淡写地将“谢渊大人”抬了出来，言语间暗示自己的研究得到了上峰的支持。
　　卫衡心中冷笑。谢渊？他当然理解。他理解的，是如何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达成他的目的。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远处回廊下，谢辞正陪着陆清缓缓走过。陆清微低着头，侧影在春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带着一种与周遭生机格格不入的沉寂。
　　看着那道身影，卫衡的思绪有瞬间的抽离。
　　谢渊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活着的、拥有自主意志的救世主。他要的，是一个绝对可控、能量稳定、可以随时启动或关闭的‘容器’。一个完美的工具。
　　内心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淬毒的冰棱。
　　沈蹊……不，陆清。你的‘死亡’，本就是这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只有‘沈蹊’死了，那个桀骜不驯、拥有自己思想的救世主消失了，才能创造出这个空白、便于掌控的‘陆清’。所谓的背叛与抓捕，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了制造‘容器’的献祭。而林清源，你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技术的提供者，还是另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清源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为苍生计，巡天司自然支持。只是，‘试验’也需有迹可循。不知林长老可否提供详细的研究纪要与对应的结晶消耗清单？也好让在下回复上峰时，有所依据。”
　　他步步紧逼，不留情面。既要坐实林清源资源消耗异常，也要试探其研究的真实内容，更想看看，当压力足够大时，这位道貌岸然的医道圣手，是否会露出马脚，是否会牵扯出更多关于“容器”的秘密。
　　林清源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但面上笑容依旧温润：“这是自然。只是部分研究涉及门内不传之秘，纪要尚需整理，清单亦需时间核对。卫大人可否宽限几日？”
　　“三日。”卫衡干脆利落地给出了期限，不容置疑，“三日后，希望林长老能给出一个清晰的交代。”
　　他站起身，玄黑衣袍带起一阵微冷的风。
　　“公务已毕，不打扰林长老清修。”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转身离开百草轩时，他的目光再次掠过远处陆清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
　　他知道自己在这场棋局中的位置。他是谢渊布下的棋子，监视着林清源，也监视着“陆清”这个最重要的“资产”。但他这颗棋子，已然知晓了太多棋盘之下的黑暗。他冷眼旁观着林清源的贪婪，也洞悉着谢渊的冷酷。
　　而这盘棋，似乎因为雾楼那枚意外出现的琉璃珠，以及苏浣那逐渐燃起的怀疑之火，正变得愈发诡谲莫测。
　　他走出百草轩，春日暖阳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寒意。这场始于青囊崖的棋局，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所掌握的关于“陆清之死”的真相，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亦能伤己。
　　第四章夜宴暗流
　　是夜，林清源在青囊崖的“养心殿”设宴，为巡天司观察使及苏浣的“朋友们”接风洗尘。
　　殿内灯火通明，以夜明珠与灵烛照明，光线柔和而明亮。四周墙壁并非砖石，而是某种温润的青玉，其上天然生着细密的脉络，如同人体的经络，隐隐有灵光流转。空气中弥漫着精心调制的香料气息，与殿外清苦的药香不同，此香更能宁神静气，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权力的矜贵与疏离。
　　长案之上，并非寻常山珍海味，而是各式以珍稀药材、灵植精心烹制的药膳。琉璃盏中盛着琥珀色的药酒，清香扑鼻，据说有滋养绘卷之效。
　　林清源坐于主位，苏浣与苏澈分坐两侧下首。谢辞、陆清、殷晚晴、余小楼与卫衡依次而坐。席间，林清源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尽显主人风度，不断介绍着各道药膳的妙用，话题却总在不经意间，试图引向修行与记忆之道。
　　苏澈表现得异常活跃，他并未直接与苏浣冲突，反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卫衡身上。
　　“卫大人，久闻巡天司‘格式之印’神妙无方，能厘清混沌，定鼎秩序。我青囊崖虽偏安一隅，对天下记忆能量的流转亦十分关切。”苏澈举杯，笑容可掬，“不知大人对当前各地频发的记忆污染，有何高见？巡天司的‘秩序’，又当如何施于这无形无质的情感能量之上？”
　　他问得看似诚恳，实则尖锐。既是试探巡天司的动向，也是在对卫衡的理念进行叩问。
　　卫衡端起面前的琉璃盏，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眼神平静无波：“秩序在于规则，规则在于执行。污染既生，依律净化、隔离，防止扩散，即为秩序。至于高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澈，“不及青囊崖悬壶济世，深入病源。”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问题轻巧地推了回去，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
　　苏澈却不依不饶，笑道：“大人过谦。说起来，谢渊总司近年来大力推行‘记忆归档’，主张以纯净、稳定的‘标准记忆’引导民众，此等气魄，实非我辈所能及。只是不知，此法推行之下，那些被视为‘杂质’的个体情感记忆，又将归于何处？莫非真要尽数格式化，投入那忘川归墟不成？”
　　这话语里，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隐隐指向巡天司政策中冷酷的一面。
　　卫衡眼帘微垂，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他自然听出了苏澈的弦外之音，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对面的陆清，脸色似乎有些不对。
　　陆清自入席后便甚少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谢辞身旁。此刻，在殿内明亮的珠光与众人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下，他握着玉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比平日更苍白几分，那双向来带着些许阴郁和茫然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与……抗拒。
　　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些目光，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其他深意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他身上，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谢辞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询问：“怎么了？”
　　陆清微微摇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甚至碰倒了手边的酒杯，琥珀色的药酒洒在青玉案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失礼……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主位的林清源匆匆一礼，也不等回应，便转身快步向殿外走去，背影在珠光下显得有些仓惶狼狈。
　　谢辞立刻起身，对众人略一颔首，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这一变故，让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林清源脸上的笑容微淡，看着陆清离去的方向，眼神深处那抹探究与灼热，几乎要掩饰不住。
　　苏澈则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在离去的两人与卫衡之间流转。
　　殷晚晴面露担忧，余小楼则撇了撇嘴，觉得这宴会愈发无聊且压抑。
　　而卫衡，他端着酒杯，看着陆清几乎可称是“逃离”的背影，看着他因不适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被众人目光“逼”走的情形……
　　真是……熟悉的场景。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卫衡心底响起。
　　当年，沈蹊被称为‘救世主’时，不也是如此？各方盛宴，无数目光，或崇拜，或嫉妒，或贪婪地投注在他身上。他被捧上神坛，如同一件稀世的珍宝，被所有人围观、品评、索取……直至那所谓的‘神坛’，露出它冰冷的、布满锁链的祭坛本质。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收紧。
　　如今，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这令人作呕的戏码，又要重新上演了么？林清源，你看他的眼神，与当年那些人，有何分别？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并非同情，更像是一种……对命运轮回的厌烦，以及对那个始终被当做“物件”而非“人”来对待的灵魂，一闪而逝的……了然。
　　他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药酒入喉，带着清苦与回甘，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滞涩。
　　殿内，林清源已重新挂上笑容，打着圆场：“看来陆小友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无妨，无妨，我们继续。”
　　丝竹之声再起，宴席似乎恢复了表面的热闹。
　　但某些东西，已然不同。陆清的离去，如同一根刺，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也让这场接风宴，彻底变成了各怀鬼胎的暗流交锋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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