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升官笔记

　　徐行将季泠送回浮云堂后，又在她家中呆了许久，听她说了那只银镯子的来源，才知道原来她不到十岁就离开父母，跟何咨宁坐了一日牛车，走了两日山路，这才到了建州。
　　家里为她准备了五日干粮，还有她母亲给她做的一身新衣裳。
　　“我自小在外祖家长大的，当时姨母还是姑娘，对我很好。我离开家前一天晚上，姨母偷偷把这只镯子给我，说我一人在外，不能没有值钱的东西傍身。”
　　后来她把这只素银镯子给了要去南直隶的何咨宁。
　　等她与何咨宁在京城再度相见时，何咨宁将其物归原主。
　　只可惜这一看就是姑娘家的东西，她不能带出来惹眼，就一直收在匣子里。
　　徐行问她：“少小离乡，是否时常想家？”
　　季泠想了想，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很累很累的时候，会想的。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
　　她对宁川和季家并无过深的眷恋，自幼长大的阿公阿婆家虽有无限温情，可终究不是她的家。
　　家于她而言，更像是踽踽夜航，凄凄惶惶时自甘陷入的梦寐之地。
　　她以为能在其中寻得一盏明灯，醒来时发现不过是海浪中万千泡影般的希冀。
　　但泡影又如何，总归是让她多了几分无灯自明的勇气。
　　人皆有沉湎于彷徨无助的资格，她也有，但她总要很快把自己从中拔出来，莫使自己陷入淤泥愈深而难以自救。
　　徐行要离开的时候，季泠喊住了他，将他带到里间，自己转身去条案后的箱笼里找着什么。
　　徐行想去帮她，却被她制止，只好在临窗大炕边坐下。
　　以往小几上总放着很多书，今日小几上却放着一篮子的线团和绣绷。
　　绣绷上绣的是一幅破石竹图。
　　季泠不是不擅长绣花吗？怎么突然来了兴致？看这图样，估计绣了好几日。
　　季泠走到他面前，说了一句：“闭眼。”
　　徐行很配合。
　　季泠又道：“伸手。”
　　掌心上被放了一件东西。
　　“睁眼吧！”
　　是一串珠链。一共有十八颗珠子，每颗颜色质地都不同，五彩斑斓地簇在一块儿，看起来有种声音盎然的热闹。
　　“喜欢吗？”季泠有样学样地问他，徐行直接戴上，与他腕间的那串佛珠相得益彰。
　　“这么漂亮的珠链，就送我了？你舍得？”
　　季泠答：“我有很多。”
　　又补充道：“不过我最喜欢这个，若不是今天你送我这么多礼，我才不舍得给你。”
　　徐行知道她又是随口逞舌，这串珠链分明就是男子手腕的口径。
　　“那我以后日日带着，你若想它了，我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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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泠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左肩总是隐隐作痛。
　　夜间，乌云蔽月，石竹巷里有急步声来。
　　两人急急叩开季家边门，门房匆匆拔步而来，一盏灯笼唤醒了全院人。
　　季泠穿着官服跪在院中，聆听天子亲使的传谕。
　　“传户部郎中季执庸，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季泠磕头谢恩，请漏夜前来的公公喝了两盏茶，仔细打量着他们的神情，却分辨不出究竟是福是祸。
　　侍女们亦步亦趋跟在季泠身后，将两位公公送走，门闩插上瞬间，季泠强撑的笑容顿时消散。
　　“大人……这圣上口谕此时来传，是否……”
　　季泠挥了挥手，遣散她们：“都去睡吧，不是大事。后日有朝会，明日皇上估计是宣我入宫议事。”
　　丫头们松了口气，纷纷散开，为她腾出一条路。
　　回到院中，一盏盏灯又渐渐暗了，仅有浮云堂书房里微弱烛火与隐隐月光相映。

　　寅时一刻，窗外有鸟鸣声，天仍泛着幽微蓝意，晨风吹来，似清晨潮水冰凉。
　　丫头们起身洒扫烧水，听见了黄铜铃铛响起。
　　季泠自受伤后，就在书房窗边装了一盏黄铜铃铛，由三个钟形铃铛串在一起，她一摇，浑重的声音在浮云堂里外荡开，白芨白蔹就会入内听命。
　　铃铛声响，院中树上鸟儿扑棱着翅膀啼叫，白芨白蔹与林微俱是一惊，齐齐跑入书房中。
　　“帮我洗漱更衣吧。”
　　季泠没再多说，穿过东西次间，往里间方向走去。
　　白芨白蔹默不作声地跟在季泠身后，林微转过身，入目是凌乱的桌案。
　　墨水汁子溅到一旁的山形笔搁上，六七张大字随意摆着，字迹草率。
　　绣绷上的破石竹图快绣好了，再添些暗色的线，能显得箭竹更凌厉。
　　散落在纸笔线布之间的是一堆质地色彩各异的珠子，东零西落，有几颗滚在地上。
　　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分明昨日徐行送她回来时，她笑容满面。
　　那道口谕……
　　林微心下一沉，攥紧了拳。这皇帝又在猜忌什么！还是说，真要取她的性命不可！
　　天下贪官污吏如河中泥沙，他不去清，放任淤积。忠臣良将以萤火之光欲照王朝之路，他却掀起狂风摧残！她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至亲之人再度因这多疑薄义的天子而再入囹圄？

　　青帏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季泠身着鹭鸶补子青袍，乌纱帽戴得端正。
　　如今正是金秋，宫里的树木也黄了，沿着宫墙走过，银杏叶簌簌飘落，如漫天金箔撒下。
　　季泠抬头，入眼是湛蓝天穹，琉璃金瓦，朱红宫墙。
　　皇宫万物磅礴，她一己之身落于其中，也不过如其中花木，贵人需要她润景固土，她就被栽在这儿。若是哪日不需要了，一斧子下去，也就随意砍了。
　　热闹的议论声盖过飞鸟啼鸣与太监低语声。
　　一群人跨过门槛，谈笑之间，看见在养心门处等候多时的季泠，众人脸色俱是一变，面面相觑，嘲讽和讥笑一闪而过，而后又很给面子，略微抬手，此起彼伏的见礼声响起。
　　季泠回了礼，眼看人流如浪潮从她面前涌过，又往宫道退去。
　　那群人三三两两齐肩走着，时不时发笑，又意味不明地回头看她。
　　季泠对上他们的视线，却怀疑是否是自己过于紧张、自作多情了。他们好像只是偏头在于身旁的同僚说笑。
　　季泠皱着眉，越发焦灼，摸不准今日被叫来究竟是什么事。
　　眼见养心门处仅剩她一人，季泠随机抓了一个太监问话：“这位公公……”
　　那太监忙摆手：“哟，季大人，奴婢可担不起您这句公公。”
　　季泠不想得罪御前的人，却也无心再与这些太监迂回，单刀直入道：“可否请您通传一下？圣上说辰时召见，眼下已经辰时三刻了……”
　　那公公漫不经心往里头看去，养心殿门紧闭着。
　　“您也瞧见了，皇上里头正议事呢。”
　　季泠摸了摸袖中的钱袋，摸出一小锭银子，“公公一早接待了都察院、通政司和六科的各位大人，实在辛苦。等一会儿午时换值，喝盏好茶歇歇脚。秋凉气燥，菊花茶最相宜。”
　　银子落入另一只手中，那公公看了看四周，“午时是换不了值的。里头锦衣卫的大人才来，奴婢们还得听严公公的吩咐呢。”
　　季泠道了声“原来如此”，不再多问，放他离开了。
　　里头锦衣卫才来……
　　本该见她的时辰，因见那群大臣拖延几刻钟倒是正常，可锦衣卫卡着这个点来……
　　是皇上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巧合呢……
　　成珏半月前被派去监修先帝陵寝了，这里面的人不是成珏。
　　世间再没有比铡刀悬颈更可怖的事情了。
　　日头渐渐高升，养心门前无所遮蔽，秋天的太阳带着冰峰的尖锐，扎进她身子里。
　　季泠越站着，越觉得身上各处陈病新伤都一齐爆发，肩上、背上，臂上，腹上，一阵阵撕扯的痛意从身体深处扭曲钻动着。
　　巳时二刻，养心殿的门开了。
　　季泠迟钝抬头，眯眼看去，看见一张黢黑冷漠的脸。
　　随后，她听见方才的那个太监喊了一声“冯大人”。
　　冯彻不同于成珏，掌握她多少秘密，是否与她为敌而绝不能拉拢合作，一切都未可知，她着实忌惮这人，而如今她顾及病体，精力不足，微小情绪掩藏都需耗费她心力，若是被这样不知深浅的人试探，她很可能会露出端倪。
　　冯彻没有走过养心门，而是绕道去了后面的殿宇。故而她有幸不必与此人打照面。
　　方才那太监进了养心殿奉茶，殿门未关，季泠仍在养心门外候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太监满面红光，说话也和颜悦色起来：“季大人，快请吧！圣上传您了！”
　　刚入正殿，殿门就被关上了。
　　殿里烛火点的少，阴森森的凉气从地面升起，直往她袍服里钻。
　　“你伤的不是肩吗？怎么路都走不利索？”
　　一句话如雪粒子一般飘下来，季泠再次行了大礼，以表恭敬：“禀圣上，微臣在湖广赈灾时不慎染疫，身子便不大好了。”
　　皇上吹了吹茶，菊花最能平燥静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皇帝慢悠悠吟着，又喊了身边的人：“严诚，”
　　严诚躬身请示上意，“你说说，一花独秀好，还是百花齐放好？”
　　“各花入各眼，说到底，还是看人的心意。”
　　皇帝笑了：“你啊，说话总是两不得罪。”
　　严诚又道：“是圣上体恤奴婢没有主见。”
　　季泠听着，却是摸不准皇上在打什么哑谜。到底真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借此敲打她？
　　可严诚这话说得好，不论什么花，美丑香臭，还不是由赏花人定义，花还能为自己争辩不成？
　　“你呢？”冷不丁的一声问话，季泠措手不及。
　　“回陛下，微臣以为，一花独放不是春。”
　　“好一个一花独放不是春。”
　　皇帝说好，季泠知道不是真好。
　　果然，“可朕瞧着，这户部，乃至这朝廷，你这支花，可谓是风头尽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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