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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手
李乐安将清查盐政的任务交给了六位京官,几人摩拳擦掌,决心要干出一番成绩。他们分成三组,一组核对州府账目,一组巡查官仓,一组甚至直接去了沿海的盐场。
可几天下来,结果却让他们傻了眼。
账目上,各项收支清晰,数额对得上,连最容易做手脚的损耗一项,也控制在朝廷规定的合理范围内。
官仓里,盐包堆积如山,记录在册的数量与实际盘点几乎分毫不差。
盐场那边,灶户、盐丁的管理也显得井井有条,问起话来,都说是王使君和吴别驾治理有方。
除了揪出两个利用职权偷偷夹带私盐换钱的小吏,他们竟没查到任何一位官员涉及贪腐的证据。整个陵州盐务系统,干净得像用清水洗过一样。
何振维、涂廷茂等人心中焦灼,却又不敢声张,只得聚在驿馆房间内低声商议。
“这……”涂廷茂眉头紧锁,“陵州盐务,竟能清明至此?着实令人……有些意外。”他话说得含蓄,但语气里的疑虑显而易见。
杨立志想了想,慢慢说道:“账目条理分明,仓储核实无误,表面上看,确是无可指摘。只是……过于齐整了,反而显得有点不真实。”
何振维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重,“殿下委以重任,我等若只能呈上这般结果,实在有负圣恩与殿下信重啊。”言语间充满了无功而返的压力和不安。
和他们几个的焦虑完全不同,李乐安听到汇报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在随后一次与王登峰等人的会面中,当面表扬起来。
“王使君,吴别驾,本宫这几日粗略看了清查呈报,陵州盐政账目清晰,仓储充实,实乃表率。看来二位是真心为民、实心用事的好官,治理地方有功。待本宫回京,必定向父皇如实禀奏,为二位请功。”
王登峰一听,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几乎抑制不住,连忙躬身道:“殿下谬赞了!此乃臣等分内之事,实在不敢居功。全赖陛下洪福,殿下督导有方!”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吴旭,眼中满是赞许和庆幸,多亏了吴旭做事周全,滴水不漏,这才在公主面前挣足了脸面。
吴旭依旧是那副沉稳恭敬的模样,谦逊道:“殿下过誉,陵州盐务能平稳运行,全仗王使君统领有方,下官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
然而,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
长史陈康原本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他以为这位能查办洪州窝案的晋元公主,必有雷霆手段,或是身边有高人指点,扳倒王登峰和吴旭应是迟早的事。
自己这些年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还勤恳办事,届时凭着资历和出淤泥而不染的表现,不说接任刺史,至少升任别驾是顺理成章的。
看看洪州的谭明新,虽然名义上还是别驾,但刺史空缺,他实际上已是一州之主,权势滔天。
可没想到,这位公主竟如此轻易就被吴旭准备好的假象糊弄过去了?几句夸奖就让她信以为真了?
“果然……终究是深宫妇人,见识有限。”陈康心中暗忖,“看来洪州之事,恐怕多半是谭明新在背后推动,她不过是恰逢其会,占了名头罢了。指望她来清算,怕是等到头发白了也等不到。我不能坐等了,必须做点什么,推一把!”
一个计划在陈康心中迅速成型。他一面秘密吩咐可靠的心腹,小心翼翼地在账目和文书往来中,留下几处看似无意、实则能指向王登峰贪污的细微痕迹,并设法引导六名正没有头绪的京官去发现。另一面,则启动了他早已埋下的另一枚棋子。
这天午后,吴保庆在自己僻静的小院里读书,却只觉得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小厮来福轻手添了茶,观察着他眉宇间的郁色,凑近低语,“公子,您听说了洪州那边的一桩奇事吗?”
“什么?”吴保庆兴致缺缺。
“是洪州聂家那位四郎,”来福声音更低了,“听说他看不惯族人贪赃枉法,怕牵连家族,竟狠心……将那几位主事的亲长都给毒杀了!然后自己去向晋元公主举报投诚了!”
他适时露出惊惧,又转为赞叹,“结果您猜怎么着?公主殿下当真是明察秋毫!虽说他手段酷烈,难逃罪责,可念在他举报有功,心向朝廷,竟准他戴罪立功!如今他就跟在公主身边办事,保不准什么时候立下大功,就能翻身了!这才叫……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吴保庆闻言一惊,手中的书卷差点掉落,“毒杀家人?这……这聂四郎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谁说不是呢!”来福立刻附和,又唏嘘说道:“不过公子您有所不知,听说那聂四郎……唉,生母出身微贱,在族中很不受待见,处境比府里不得脸的下人还不如。”
这话轻轻扎进吴保庆心底。他虽然不至于像聂世朴那般凄惨,但父亲长年的忽视与冷漠,继母方夫人母子带来的隔阂与委屈,此刻被这番话勾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楚。
来福话锋一转,带着宽慰的语气,“但公子您可不同!您可是老爷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与那聂四郎自是云泥之别……”
“嫡长子?”吴保庆嘴角泛起苦涩,“这些年来,谁真当我是嫡长子?”他想起父亲永远只对弟弟露出的笑容,想起自己无论多么努力读书也换不来一句夸奖,眼神黯淡下去。
来福像是自知失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连忙找补,“是小的不会说话,公子莫往心里去!老爷那是被……被一些小人暂时蒙蔽了!等日后看清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必定会知道公子的好!”
吴保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继母虚伪的笑容,以及弟弟在父亲面前乖巧讨好的模样,他抿紧了嘴唇,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愤懑之色。
来福推心置腹说道:“要小的说,咱们老爷明察秋毫,为官清廉,这些年在陵州可是有口皆碑的。只是……”他刻意顿了顿,显得犹豫又担忧,“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多少官员被亲眷连累,最终丢了官身,实在可惜。”
这话像是一道微光,骤然照亮了吴保庆脑中一段尘封的记忆。他猛地想起,前些日子傍晚,他心中烦闷在花园假山后散心,无意中撞见继母方夫人的心腹妈妈,正与一个粗豪汉子低声交谈。那汉子说:“舅老爷吩咐了,这批货要紧,必须走海路,千万小心。”妈妈则回道:“夫人知晓了,老爷那边她自会应付……”
难道继母与方孝真在盐政上做了手脚?父亲他……是不是被蒙在鼓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来福将他这番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轻声说道:“公子放心,公主连毒杀亲族的聂四郎都能宽恕。若老爷日后被家人带累,殿下明察,必不会降罪,反倒会惩处真凶!”
吴保庆握着书卷的手死死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恨方夫人母子,也怨父亲多年的不公,可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父亲真的倒台获罪。
然而,来福描绘的“父亲清廉”、“公主明察”、“揪出真凶”的前景,像一簇火焰,在他充满怨恨与渴望被认可的心田投下光影。他紧紧抿着嘴唇,内心剧烈摇摆。
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是这天晚上的家宴。
吴保康的先生极力称赞弟弟学业,奉承道:"真乃虎父无犬子!"
吴旭闻言,开怀大笑,亲自夹了块肉放到吴保康碗里,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夸奖道:“好!康儿果然没让为父失望!懂事,上进,将来必能光耀我吴家门楣!”
这话如同钢针,狠狠扎进了吴保庆的心里。他苦读多年,换来的永远是斥责漠视。在父亲眼里,只有吴保康才是他的儿子,才是吴家的希望!强烈的屈辱和恨意瞬间淹没了他仅存的犹豫。
第二天,吴保庆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府,一路小跑赶到公主暂住的驿站,说有重要机密要禀报。
李乐安在偏厅见了他。吴保庆情绪激动,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方孝和继母身上,“殿下明鉴!盐政贪墨的主谋是团练使方孝!还有方夫人,她嫁入我家后,一直利用父亲的职权为她兄长行方便之事!我父亲是被他们兄妹联手欺骗了!”
看着他因愤懑而涨红的脸,李乐安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吴旭在官场沉浮多年,能做到一州别驾,岂是那么容易被人蒙骗的蠢人?
但她面上却露出凝重又略带信任的神情,温和地说:“吴郎君,你不必惊慌,慢慢说。若你父亲真是被蒙蔽,本宫定会查清真相,还他清白。你可有什么证据,或觉得可疑之处?”
吴保庆见公主信他,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将自己平日里暗中留意到的几个疑点说了出来,“回殿下,我曾无意中听到方夫人的心腹妈妈与他人密谈,提到过什么货要走海路……还有,前几个月,方夫人曾将一批看似普通的箱笼运回方家,但我偶然发现,那箱子异常沉重,抬箱子的家丁都显得很吃力……另外,府衙户曹的一位书吏,与方家往来甚密,之前有次宴会,我见他与方孝私下交谈……”
这些信息虽然零碎,却指了几个新方向。
李乐安认真听完,郑重点头,“吴郎君,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本宫记下了,会立刻派人去查。此事关系重大,为了你自身安危,也为了能顺利查明真相,请你务必保守秘密,回去后一如往常,切勿打草惊蛇,明白吗?”
吴保庆见公主如此重视,心中涌起一股参与大事的激动和使命感,立刻点头,“是!草民明白!谢殿下信任!”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既能揭穿继母和方家的罪行,也能让父亲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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