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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清朗,乌恒旷野的风卷着草屑掠过营地,大乾士兵们正趁着提早结束的操练休整。
三五成群的年轻将士们席地而坐嬉笑怒骂,用插科打诨消磨多余的精力,唯独那几十名摇光黑甲铁骑沉默地聚在角落,低语间偶尔泄出几声故乡的方言。
赵元正倚着拴马桩擦拭长枪,他的指腹碾在枪托,摩挲在“蛮寇不尽,锋镝不藏”的铭文上,那是他们赵家世代武将的誓言,可他的指背却被红缨蹭出了一丝微痒。
正当他的目光被那团柔软的红色牵动时,不远处,女人清亮的号令破风而来——用的还是大乾官话,这多少令赵元有些意外。
他本该继续擦拭兵器的,然指尖却顿了下,在蛮兵们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号声浪中,他鬼使神差地掀起眼皮,薄刃般的目光扫过那些降兵,在一条飞扬发辫上的赤红宝石坠上停留了一瞬。
也只这一瞬,他的视线便又如无痕的野风般迅速掠回,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仿佛再多片刻便会有辱誓言一般。
"赵将军,今日倒是难得清闲。"
沈青的声音忽将他自思绪中拽回。
抬头时,那人已晃到他跟前,手里一块软皮地图叠得方方正正。
沈青嘴角的嗓子微沙,笑意却如常,琥珀色的眼睛藏了些探询。
"蛮兵要场地操练,索性让了。"
赵元轻描淡写地回道,言语间将那团红缨捋规整了。
“国师大人有所不知!”
副将左钦按捺不住插嘴,
“那蛮女非说她最是得意这块地方,还嚣张放话——”
他猛地刹住话头,瞥见了自家将军似笑非笑的眼神。
可另一个叫费起的副将却默契地接茬道,
“她非要同将军比试,说输家滚蛋!”
“所以……”
沈青的眉毛几乎要飞进乌鬓,
“……所以赵将军当真输给若久了?”
在沈青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赵元落落大方地颔首承认,迎上周遭兵卒憋笑的眼神,他却忽然剑眉一挑,
“诸位既如此精神,不如围营地跑上百圈开胃?”
话音未落,方才还挤眉弄眼的士兵们顿时哀鸿遍野,却在赵元指尖敲击枪杆的节奏里认命地列队开跑。
沈青借着袖口遮掩笑意,赵元视若无睹,只随着那人到僻静处查看羊皮。
羊皮上的墨迹如游蛇般蜿蜒盘曲,赵元目光掠过,眉峰微挑,
“沈大人搁置了‘围点打援’乌孙的方略?”
沈青的指尖无意识地碾着羊皮边缘,赧然道,
“昨夜陛下携我彻览堪舆,方悟若先取于越,可免乌孙战时腹背受敌之危。而玉目草场近在眼前,若能夺其粮秣……”
沈青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元,话音渐低,似在咀嚼战略得失,等着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定夺。
赵元听罢,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暗自感慨他家那位陛下啊——既要沈青在战场上快速成长,又不忍亲自挫其锐意,是以才要他来做这点破疏漏之人,之后便可加以温言开解,施以好言鼓励。
他不禁有点无奈,只因他家陛下就像教雏鹰试飞,既要推它出巢,又得在下方张开双臂小心护着。
念至此,赵元嘴角微微一扬,腹诽这疼爱倒挺像那个不爱江山爱青山的陛下能做出的事。
“赵将军笑什么?”
沈青好奇,问完见那人顺势展颜道,
“沈大人若早几年随陛下征伐,那大乾的头号名将怕是就要易主了。”
他这话自是说得夸张了些,可谁叫他家陛下在他这明晃晃地宠人呢?
然沈青倒有自知,赶忙摇头道,
“赵将军莫要捧杀,诸位不嫌我这半卷兵书就敢参议军务的半吊子,已是给足颜面了。”
赵元又客套了一句,方才在用指尖沾了星点沈青递来的朱砂,又在那羊皮图上游走,停顿时落下一点殷红。
“声东……击西?”
沈青见他在双驮岭用指尖印了一颗赤珠,眉梢微挑地问。
“没错,玉目草场虽与我军同在玉目河南岸,地势却易守难攻。”
赵元的声音冷肃,指尖沿着玉目河流下移,
“我军可佯攻玉目河对岸的双驮岭营地,那处倚仗玉目河的天然防护,驻军并不多,但却有羯朱的表兄把守,届时玉目的守军必会调兵驰援……”
“那我们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真正的目标!”
“正是。”
赵元点评完又不忘赞许道,
“玉目草场在玉目河的上游,水草甚为肥美,国师先攻此地甚妙。”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了标在玉目草场边缘的几个小字——马场四,箭仓七。
那字迹起笔如箭离弦,收笔如刀入鞘,透着一股凛冽的杀伐感,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将敌方底细摸得门清,便能一眼看出这计划中的疏漏……赵元的嘴角掠过一丝无奈的弧度,不由再次感慨他家陛下用八百个心眼子哄爱妃的本事——既要教沈青领悟兵法,又要巧妙排兵布阵,当真是打仗谈情两不误。
沈青的目光停在那抹红珠上,无意识地将眉心掐红了——这走势萧锐锋昨夜分明在他掌心划过,当时那人指尖温热,带茧的指腹颇为轻柔,见他懵懵懂懂,还附在他耳边吐息道,
“听闻双驮岭的野狐常结伴围猎,总有绕到牧民背后偷羊的……”
他当时被那气息燎得耳根发烫,还未及细想其中深意,便被那混蛋上下其手,缠得理智溃散,放任那厮将沙盘上的战术演练到了软毯上,厮磨得不光软了骨头,还差点哑了嗓子。
如今他再瞧这走势,可不正是他未看出的用兵诡道?
如此回神,他咬住颊侧软肉,回眼望向了远处——此时的萧锐锋正与高憧明谈笑,日光镀在那厮的眉骨鼻峰上,晃得气色越发好了。
沈青看得腰疼,偏巧那人也心有灵犀般地对望过来,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分明是早料到了他此刻的恍然。
沈青轻叹一声,谢过赵元后便去找萧锐锋“算账”。
萧锐锋似是等他很久了,视线甫一相接便缠了上来,再没偏向别处。
“昨夜既已看出更好的进军路线,因何还玩弯弯绕?”
沈青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可在萧锐锋眼里倒更像幼兽龇牙,于是后者便有恃无恐地回道,
“那都是血雨腥风中换来的教训,非是读几卷书便可明了的。”
“你可是笑我只会纸上谈兵?”
沈青对萧锐锋自不像对赵元那般客套,目光透着一丝恼,萧锐锋立即摇头否认,不疾不徐地抬指替他捡去了乌丝间的一叶青草,将声音放得很是轻缓,
“用兵之道,纸上谈来终是浅……我当年也是折了五千人马,才学会让将士们多参谋。”
沈青怔了下,随着对方的目光看向了还在跑圈的那帮士兵,有些累得龇牙咧嘴,有些却还在调侃嬉笑……各个都是那般鲜活的生命。
五千啊……他的目光沉了几许,自问这些听命沙场的儿郎,哪个又不是自家爹娘的心头肉?
念至此,他忽诚恳得像个小学生,巴巴望着萧锐锋道,
“那你以后多带带我,我学得可快了!”
“好。”
萧锐锋心神一荡,噙笑回得爽快。
可他断想不到,很多年后,沈青就是用他悉心教授的韬略将他的军队杀得一败涂地。
“那你带我去攻玉目草场如何?”
沈青有点期待,可却遭了那人否定,争论片刻听那人反问,
“我看你那本抱着睡也不撒手的孙子兵书上写过‘声东击西’和‘暗度陈仓’,你可知这二者有何同异?”
“二者……都有‘明’、有‘暗’……但‘声东击西’隐蔽的是攻击目标……而‘暗度陈仓’则是进攻路线。”
沈青思索之后缓缓回答,萧锐锋的眼底随之泛起了笑意,屈指弹了下对方腰间悬着的兵符,
“悟性不错。正所谓‘奇出于正,无正不能出奇’,是以,你我才要‘以正为明’,可搭台唱戏,没有当家花旦怎么成?”
他见沈青的眼睛亮了亮,心动又心痒,便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压低声音问,
“你可想与我商讨,如何才能最快攻取于越?”
沈青立马来了精神,谁知刚点了一下头就被萧锐锋牵着手走入了王帐。
王帐内的沙盘上杂乱一片,狼藉的程度昭示着二人昨夜切磋的激烈程度,细嗅时还能嗅到一股麝香味。
沈青老脸一红,刚要俯身整理散落的旗标,却又被萧锐锋自后把到了沙盘前,后背也贴上那起伏的厚实胸膛。
“讲、正、事!”
沈青面上浮起一抹薄红,拧着眉毛有点恼。
“是啊,我是要好好讲,可我怎么觉得你脑子里想的却不像正事?难道……也好,那个我倒也可以讲一讲。”
萧锐锋故作为难,却被沈青踩了一脚,警告道,
“再这样我就去问赵元!”
“可你我才是台上的角儿,他要和若久去攻玉目草场。”
“那你倒是教我啊!”
萧锐锋应了声“好”,却忽像没了骨头似的,就着这个姿势将下巴搁在了沈青的肩窝上。
他嗅着颈间的淡香,圈着个大活人,在沙盘上几下就堆起了作战的地形图。
“你瞧,顺着玉目河往下就是于越,骑马要行三日,可乘筏却能缩减一日半。”
温热的吐息扫过沈青的雪颈,细微的颤栗令他骤然绷紧了脊背,他却“坐怀不乱”道,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在双驮岭对峙时就开始做筏子?”
萧锐锋点头肯定,却像是大狗撒娇般蹭沈青的脖颈,带着几分罕见的烦躁道,
“兴许是早防着我们造筏渡河,附近的树早被乌恒人砍了个七七八八……”
语落,沈青却忽挣扎着扭转过来,眼睛雪亮得慑人,
“省木料的筏子我能造!”
此时,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寸余,连彼此的睫毛都清晰可数。
明明难题有了解法是该激动的,可萧锐锋的视线却不受控地滑向了那两片开合的薄唇,喉结滚了滚,没作声。
“我真能!七郎,你信我!”
沈青熊熊燃烧的匠人之魂令他跃跃欲试,像只要窜出去的小野马,逗得萧锐锋低笑出声,在那对柔软上啄了下,深情又虔诚道,
“吾信卿,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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