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任职录

　　她不是个静的性子，旁人在思绪繁杂的时候大多选择打坐以清心，她则是到庭院中舞了一通剑。

　　剑风呼啸之中簌簌打下一旁草木的几片叶子，半个多时辰之后她方觉心中畅快，将月恒剑一掷之后便收起了剑。地上零落地铺了一层碎花碎叶，一阵风过便吹滚着到了别处去了。

　　阿盈踩着碎步来庭中寻她，推着她回殿中用膳更衣，阿盈向来如此，最讲究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故而她也没多问。她练罢剑后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消散，心情便畅快起来，昨夜在天宫光顾着喝酒没吃多少东西，如今腹中也已饥肠辘辘，故而食指大动吃得不亦乐乎。

　　在她要添第三碗粥的时候，阿盈皱眉嗔道：“姑娘可不能再吃了，宫里的规矩是细嚼慢咽、食不过三，从前姑娘不遵这礼也无妨，往后姑娘的身份与从前不同了，可要慢慢地学起这规矩来。”

　　孟元手中舀着那粥，瞥了眼其中饱满圆润的米粒，然后看向阿盈疑道：“我往后的身份怎的与从前不同了？再往后我可就离了玄阴宫的，你还让我遵着这套规矩作甚？”

　　阿盈笑着走上来，从她手中取过那勺搁在一旁的白玉盘中，道：“姑娘这话可说不得，日后总归是要留在玄阴宫的。”

　　如今她听懂了，大抵昨日夜里那档子事也被阿盈捉摸出来了。她眼下已经吃得半饱，于是拭嘴漱口了了早膳之后义正词严地同阿盈道：“我昨夜回来的时候便同你说了，只当我没有去过，九华殿那边也是这么吩咐的。”

　　阿盈叹了口气，用了一种疑惑不解的神情问她道：“姑娘，这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眼下，帝座就吩咐您去九华殿走一趟，姑娘且想想如何回帝座的话吧。”

　　孟元愣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方才怎的不同我说？”

　　阿盈道：“若是方才同姑娘说了，莫说早膳，姑娘这剑怕也是练不下去了。”

　　孟元忽然觉得她的剑白练了。

　　她抬脚正急急地要走，阿盈又唤住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后脸一红就走开了。她这时候会意得很快，耳尖登时就染了红。

　　她有些慌乱地跑进内殿里坐到梳妆台前，在那镜中并不仔细只是胡乱地瞥了一眼后就如五雷轰顶一般地僵住了。果然阿盈会那么想，换做她也会自然而然地朝那处想去。

　　她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玄冥，然后有些手脚慌乱地拿起妆粉朝脖子上抹了抹，其间打翻了桌上好些东西，她这下没工夫顾得了。

　　那几点粉红的印子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隐去了形，但那粉红从脖子上转到了脸颊上。她看着镜中人双腮如云霞一般地泛着夕阳西下时候的红，不禁有些哀怨又有些气恼地咬了咬唇，啪地就将那盒妆粉搁到了台上。

　　她今日来九华殿的心境与往日大有不同，往日的九华殿象征着威严肃穆以及至高无上，如今的九华殿却掺杂着一些不该言说甚至不该在脑海中描摹的东西，这便有如往地藏菩萨的金身佛像上抹一把胭脂那般不尊敬。

　　孟元忽然又悟出自己为什么不能喜欢玄冥，大抵便是喜欢上他就和亵渎了灵山真佛一般地不为世俗所容。

　　她亦如从前一般谦卑地垂着头走进九华殿中，只不过从前垂首是为了同冷酷无情的北阴大帝对上视线，如今垂着头是为了掩盖她面上稍一波折就露出破绽的神色。

　　进了偏殿，那股熟悉的焚香味更浓，让她想起一些本不该想起的事情。

　　但此时她又不能捂住鼻子不让这味儿进来，便只好忍耐着任由这股撩拨人心的香味在她的鼻尖逗留，引起一阵又一阵如潮水涌来的记忆。

　　她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不知她的那两副方子到底对他有没有用，心里如有猫挠似的难受着，坐着的那人却轻飘飘地让她坐下。

　　她听得出他的语气很平和，似乎还有些高兴，简直同昨夜里那个冷漠阴沉的北阴大帝判若两人。

　　他替她斟上了一碗茶，清润的茶香掩盖了那股焚香，让她的心稍稍平了些。

　　玄冥先开了口：“冥界之事本座已处理好了，你在天宫若还有没说干净的话，便在这两日里去说干净。”

　　她杯中明净的茶水忽然间一晃。她昨夜里曾质问过他为何冥界之中本无事他却要以此当借口，如今他说出这句话，便表明他已按着她幻境之中所设的改了记忆了。

　　她登时松了一口气，方才有胆量抬眸看他，他的眸一如往常的干净墨黑。昨夜那事既已了了，她的确应该想一想如何回乐缨的话。

　　原本乐缨那事已将她震了一震，昨夜那事更甚，孟元觉得自己一日里经历了这三万年都没有历过的起伏刺激来。

　　杯中的茶鲜爽甘醇，她抿了一口后道：“我还没有想好，到底是修书给乐缨还是回天宫一趟。”因着她悬着的心放了下，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便极轻松。

　　玄冥颔首道：“还是回天宫一趟好。”

　　她一愣，忽然间心里生出些酸涩苦辣交织的滋味。昨夜里他还为着乐缨的事吃醋伤心，让她不要再同乐缨见面，眼下却如此。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该这么想，但想及他真的不打算将那份情拿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伤心。

　　她有些牵强地一笑：“为何？”

　　玄冥道：“本座昨夜回得太急，有一事还未处理，正好将你一道捎了去。恰好我们论的事大抵是一桩事，所以还是回天宫好。”

　　她有些糊涂：“怎么是一桩事？”

　　玄冥怡然自得地掀开茶罐的盖子，用茶则边取茶边道：“祁连氏的人先向你师父提了亲，你师父的意思是要本座同看一看，这也有道理，毕竟你如今还是我玄阴宫的人。所以本座须去走一趟，你若觉得好，那便将此事定了。”

　　她总觉得自己耳朵听错了，他轻快地泡着茶，好似这桩事同他只不过是一句话的关系，她心里登时有些闷。

　　于是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她道：“帝座觉得祁连氏好吗？”

　　一旁叠着的锦帕被他拿起来擦了擦手，玄冥然后道：“祁连氏虽非皇族，但亦同天宫有些姻亲，又是上古传下来的世家大族。族中人都非混吃等死之辈，他的父辈皆有功勋，也算体面。家教严谨，门风清正，也算配得上你。”

　　他说罢便将锦帕丢在一边。孟元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昨夜里他骂乐缨的那番话，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虽改了他的记忆，可没改了他的心，他竟能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些话来，他当真...

　　可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其实很想激一激他，说一句“帝座觉得好便好吧”然后就赌气似的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这有何用呢？

　　还不是为着她心中那一份不可见人的心思么。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说这些话，于是干脆收起了脸上挂不住的笑容平和道：“祁连氏的确很好，但我对乐缨仙君无意，还请帝座替我回报这门婚事。帝座既要上天宫，那我便随帝座上去亲自同乐缨仙君将此事说开。”

　　玄冥的眸弯出了弧度，并不惊讶于她的回答，道：“如此，倒也无妨。”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孟元只当他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此说了之后便不再言什么。她心中有点儿闷闷地痛，坐在九华殿中头一回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

　　片刻后他执着茶壶给她续茶，茶水入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的嗓音在此刻变得和缓圆润：“昨夜，你可来过九华殿？”

　　孟元骤然一僵，急忙道：“没有。”

　　他的视线掠过她左手手指上环着的九幽玉戒指，勾起一丝令孟元毛骨悚然的笑容来：“本座今日寻这戒指，不成想它竟自己飞到你手上了。本座记得昨夜里你把它还给本座了。”

　　孟元的身子欲哭无泪地晃了晃，自己怎么把戒指的事给忘了？

　　主要这戒指日日夜夜都在她手上戴着，她便甚少注意着戒指在不在身上，昨夜戴上后便将戒指的事抛在脑后了。

　　她舔了舔骤然变干的嘴唇讪笑道：“我想起来了，昨夜的确来过九华殿，来过。”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捏起白珠做的茶杯，一时不知是珠玉还是他的手更莹润。他轻笑着：“哦？本座昨夜里喝了酒便睡了，不太记得发生了何事。那么你说说，你来做什么？”

　　孟元急速跳动的心稍稍缓下来些，稍想了想便道：“我到了十善殿之后便觉得自己昨夜里大为失礼，想着当去给帝座赔罪，便来了九华殿。呃...见着帝座已经睡下了，这戒指放在帝座眼前也是碍眼，便自作主张地拿回去了，还请帝座责罚。”

　　玄冥“哦”了一声，指尖放下来若有所思地叩着桌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有心了。不过，本座还有个疑问。”

　　他笑着看着她，孟元不知他要问个什么名堂，便低眉顺眼道：“帝座请讲。”

　　他施施然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个花样极简单素净的白玉簪子，用指捻着躺在掌上，向孟元的眼前递了一递：“本座的榻上不知为何多了这根簪子，让本座百思不得其解，你可知是谁的？”

　　孟元看到簪子的时候，神情惊愕。

　　这簪子...她和玄冥在榻上的时候，正是因着这根簪子磕在榻沿上的动静才让她醒了神。她那时候太过慌乱，自然想不到去拾起那簪子来，便将它给忘了。

　　她全身的血液都上涌起来，脑袋空白了一瞬后立马道：“想是哪个宫女在内殿里收拾的时候不甚落下的。”

　　玄冥将簪子捻在手中把玩着，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眯着眼看，白玉晶莹剔透。

　　“九华殿里，从不让宫女侍奉。”

　　孟元咬唇，她怎的在这紧要关头把九华殿的这个规矩给忘了？

　　有些视死如归又自认倒霉地闭了眼，她道：“其实...其实...”

　　玄冥道：“其实？”

　　她忽然想到了主意，又讪笑道：“其实这是我落下的。这簪子样式简单，我方才认出来，多谢帝座替我收着了。昨夜里我自感惭愧，便自请为帝座端醒酒汤来，想是那阵子将这簪子落在帝座榻上了。”

　　她正欲伸手去将那该死的簪子拿回来，玄冥却蓦然收回了手：“可本座怎么记得，是曲言来送醒酒汤的？”

　　孟元在心中又暗骂了自己一声，硬着头皮道：“曲言的确来送过，但我心中实在愧疚，便央求着再进殿送一次侍奉侍奉帝座。”

　　簪子仍在玄冥手中握着，他又“哦”了一声，道：“那你的确很有心。”

　　他伸手小幅度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心惊胆战地站到了他身前，离得很远。

　　玄冥看着二人之间空得可以再站一人的空间“啧”了一声，她便只好认命一般地向前近了近，留出半人的空间来，可还是挡不住那股熟悉的焚香笼罩了她的周身。

　　他站起身，便将那半人的空间占住，在他贴近她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悬起来，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轻柔地一只手将那白玉簪子簪到她的发间，另一只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脑袋。

　　她忽然间想起昨夜亦如这般地托着她的脑袋的一个轻吻，因手伸起而落下的广袖遮蔽了她的视线，在这阵焚香里她又不可自拔地落入这阵回忆里，直至他簪好之后又重新回到座上，面上丝毫没有什么波动，好似这件事十分寻常十分简单。

　　她有些失态了。

　　他替她簪好，做这件事的时候自然有如寻常。他坐回座上斟了一盏茶后，见着她仍有些呆愣地站在那儿，旁若无事地举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视线落到她的颈上，问道：“怎么红了？”

　　难不成她那厚厚地敷了三层的妆粉竟脱落了，孟元颤着手抚到颈上，心里又打起退堂鼓地剧烈跳动起来，胡扯道：“昨夜里被虫子咬去了。”

　　玄冥搁下茶碗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颔了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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