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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守护神山的一草一木依旧是老样子,竹子碧绿挺拔,在微风吹拂下,扬起绿色的波浪,连绵似海。
小竹楼外,纪棠带着装着秀云珠和跌打药的乾坤袋,正要敲响半开的门扉,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她……病了么?纪棠微一皱眉,随即听到小雪声音:“芸芸,药煎好了,你快喝吧。”
“放下吧,我一会儿喝。”
“不行,”小雪语气强硬了些,“药已经不烫了,现在就喝,先把手上的书给我,你都从早上看到现在了。”
一声轻笑,乔芸芸说:“别抢,还给我,只剩几行,这个章节就看完了。”
“这章看完,还有下章,便是全部看完,你又有别的书要看,何时才肯歇歇?芸芸,你已经够厉害了,无须将自己逼这么紧。”
久久的沉默后,一声叹息越过门扉。
“还不够……”
小雪有些着急道:“同辈人中,谁的修为比你高?芸芸,偶然放松一下,他们也比不过你去,先喝药,好吗?”
“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重要的人,我现在的能力远远不够……”
屋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每一下都打在纪棠心里。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棠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煎药辛苦了,快去吃几口萝卜犒劳犒劳自己,这里有我在。”被少女满是欢喜的看着,纪棠回以一笑,接过她手上盛满药的瓷碗。
“你都不知道,这些天芸芸天不亮就在竹林里练剑,月亮快落了,才肯休息一会儿,在这么下去,别成不了剑神,先走火入魔了。”小雪嗔怪看着乔芸芸,细数过她“罪状”,蹦蹦跳跳出了门。
有棠儿在,芸芸一定会喝药的,少女放心走远。
“怎么不劝我?”乔芸芸按捺不住疑惑,合上书,看向坐在圈椅,手指轻敲扶手的纪棠。
在小雪走后的一炷香里,瓷碗里的药彻底凉了,然而纪棠既不说话,也不行动,只是气定神闲安坐椅上。
“你也不需要喝小雪的药。”纪棠拿出秀云中,碧绿色珠子浮在半空,洒下的白光将乔芸芸整个人笼罩其中,不过片刻,她面上病容已消。
珠子坠落,乔芸芸伸手接住,看着那人起身离去的背影,她冷笑道:“又回去陪他?也是,花巳节后,你们也没机会见面了。”
看她脚步顿住,乔芸芸呼吸微滞,心头涩然。纪棠的难过,从来不会让她好受。她不懂得,自己明明不忍心,为何偏要拿话刺痛她。
“华玦的头发、青越的腿伤,是你所为,可对?”纪棠忽然发问。
“是。”乔芸芸答得毫不迟疑,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她。
“为什么?”纪棠转过身来,瞬也不瞬盯着她眼睛。
“你又为什么打华玦巴掌?”乔芸芸同样抬眸看她,目光毫不退让,“不说是么?我说,你是在替青越抵罪,两巴掌的侮辱,足够在师父面前掩盖是他先招惹华玦,也能让华玦将矛头对准你。”
纪棠默了默,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穿她,所以问也不问,便自作主张弄伤两人。
乔芸芸话语软了些:“青越无事生非,连累小雪和你,一个月不能活动,这教训算重?”
“不重。”纪棠取出跌打药放在桌上,“把这个给他,夏日雨多,抹一些在伤口上,可减少疼痛。”
乔芸芸冷哼一声:“别使唤我,你自己给他去。”
纪棠拿了药,“好,我现在去。”
见她真要走,乔芸芸几步走上前,拉住她胳膊,“站住,我还有事没说。”
纪棠回过头,挑眉看着她,眼中闪过得逞笑意。对付这种心口不一的人,顺着她,她自己就着急了。
乔芸芸被她看破,瞪她一眼以掩饰羞恼,而后说:“花巳节近在眼前了,你打算怎么办?”
纪棠一脸轻松回答说:“你给我准备了落纱羽翼,到时候我就走,天高路远,谁也找不到。”
“可离开之前,你一定会去花巳节,”乔芸芸语气笃定,她拉住纪棠的手,“不要去,好么?你我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羞辱,为什么还非去不可?”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神女的救命之恩么?
纪棠清楚,答案不仅仅是这样。
她父母也曾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美好时候,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男人爱慕美人,美人却易老去,他们并不为此过分叹息,没有人一直年轻貌美,但总有人正风华绝代,找她们便是了。
一个平常无比的黄昏,母亲握住她手,教她写字之时,父亲带回一个女子。
钱姨娘和年轻时的母亲一样美,性子温柔,很爱笑,对她体贴而照顾。比起严厉的母亲,她心底其实更喜欢钱姨娘。
钱姨娘带她放风筝,给她扎头发,捣碎凤仙花敷在她十指间,将指甲染得红彤彤的。母亲总是在边上看她们,脸上带着一丝笑。
多年之后,纪棠每每回想起那笑容,心就会纠成一团,痛不可言。她恨自己对母亲的残忍。
钱姨娘并不是父亲最后一个女人,总是有新面孔陪在他身边,她们或端庄文静,或洒脱不羁,无不十分貌美,结局也是一样,都是看着那个多情的男人走向下一个女人的怀抱。
父亲流连女色,母亲不得不支撑起家业,她更忙了,人也更加憔悴。三年大旱,一年水涝,田中颗粒无收。桃花开了又谢,属于纪家的庄子、店铺不知换了几个主人。
母亲病了,人迅速消瘦下去,世道艰辛,她比她更懂。那个半年未露过面的男人,自然是靠不出。而钱姨娘非亲非故,怎会带着她这个拖油瓶?没有人庇护的稚鸟,在这个群狼环饲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下场?
——被人卖到青楼,当一个供给男人的玩物,等不到年老色衰那一天,就因为得了脏病,再被人丢出来。几天后,人们便会在桥洞下,发现一个沾满苍蝇臭虫的腐肉。
如此痛苦地多活几年,为什么不狠狠痛一下,少受磋磨?
母亲要扼杀这个她亲自创造,一点点哺育长成的生命。
她不懂母亲为什么嘴巴在笑,眼睛却在落泪,明明只是在喂给她吃裹满糖霜的糖丸而已。奇怪,钱姨娘怎么忽然跑来了,为什么又喊她快点离开这里?
纪棠知道滚落在地的糖丸是毒药的时候,钱姨娘也去世了。母亲装进棺材,埋入土地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钱姨娘并没抛弃她,她牵着小小的她,住进了一个偏僻的小房子。太阳出来前,她在河边洗衣裳,纪棠坐在泥土地里扒拉小石子。阳光晒到西边的槐花树树梢时,她在窗下刺绣,纪棠躺到竹席上呼呼而睡。日头落在山后了,钱姨娘也准备好了晚饭,她们坐在桌边,一起吃饭。
钱姨娘说,等她再长大两岁,就教她刺绣,以后靠这个,可以养活自己。她说,她手脚麻利,眼睛也好,可以做两份,养活两个人。钱姨娘便笑着把她搂抱在怀里,她的发丝垂在她脖颈间,弄得她痒痒的,也笑了起来。
钱姨娘死在次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是捞衣裳时,溺死在河里。她看着她被水泡得肿胀的身体,并不觉得多伤心。这个丑陋的躯体,不会说话,不会动,木头一般,怎么会是她美丽温柔、双手灵巧的姨娘?
钱姨娘和母亲一样,她再也见不到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当天晚上。钱姨娘没有回来,她开始有些怕了,缩在被窝里,紧紧闭上眼睛,夜并不安静,有风吹过的呼呼声,有河水流过的哗哗声,有小老鼠叫唤的吱吱声,唯独没有她期盼的开门声和靠近的脚步。
她已经四五天没有乞讨到一口吃的,往常还可以喝点河水充饥,然后昨夜里河水上了冻。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长,她想,阳光再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大概已经不在了。
濒死之际,徽息神女救下她。
神女一袭蓝色衣裙,神色淡淡,雍容华贵。那一瞬,她仿佛看到母亲和钱姨娘合成她的面貌。
既然花巳节是神女希望的,她便一定会去。那两个对她爱惜有加的女子,她没来得及为她们做一点事。徽息神女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她不想再留下同样的遗憾了。
见纪棠眼神愈发坚定,乔芸芸知道多劝无益。她们是一样固执的人,认定了的事情,便无法更改。大不了到时候自己陪着她一起,总不会让别人真欺负了她。
二人多年情谊,一个眼神,许多话已不必再说。纪棠笑了笑,忽想起谢仪,“谢仪的眼睛,你看……”
“你提他?”乔芸芸原本平和的目光闪过愠怒,打断纪棠未完的话,“就因为你现在喜欢上明梧,便可以把谢仪从前对你的伤害抛之脑后?”
纪棠无奈:“最后不是没成么?”
乔芸芸抓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若我再晚来一步呢?他衣襟都解开了!”
“可是你们……”
“谢仪的眼睛没得商量,这是他欠你的。”想到纪棠那段日子,连青越的接近都十分抗拒,乔芸芸话语愈发坚定。
纪棠语塞,谢仪怎样,她并不在乎。只是想着乔芸芸喜欢他,不想二人因为自己再僵下去。但见她强硬至此,不由奇怪,这真是对喜欢人的态度?
“你……”纪棠停顿片刻,试探一问,“你已经不喜欢他了吗?”
“喜欢谢仪?”乔芸芸先是疑惑,再是震惊,最后转为恼怒,松开纪棠胳膊,一脸不可置信,“我何时喜欢过他?!”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每次我们待在一起时,你不是拿眼瞪我,就是不屑冷哼,有一次还直接用竹青剑把我跟他分开?”
乔芸芸咬牙,破罐子破摔道:“成,我喜欢的是他行了吧!我这就找他去!”
纪棠终于明白过来,反拉住她胳膊,喊道:“别去。”
“松开,我不是喜欢他嘛,当然要去找他。”
“他应该回长芜仙岛了,你……别去。”
乔芸芸继续阴阳怪气:“这有何难?他回去了,我找过去便是,御剑飞行快得很。”
纪棠一叹,余光瞧见桌案上的药碗,转移话题道:“先喝药,喝了药我们再说。”
乔芸芸态度坚决:“不喝。”
纪棠温声劝道:“小雪熬的。”
乔芸芸别过脸去:“谁熬的,我都不喝。”
纪棠语气又软几分:“我不就误会了你一下嘛,别这么难哄。”
“误会了一下?你这些年对我爱答不理的,怕不都是以为我喜欢谢仪吧?”
纪棠端来药碗,走到她身后,“我们别提他了,来喝药吧。”
乔芸芸盯了她一会儿,到底转身离了门,往床边走去。
纪棠忙跟上去,“来来来,我喂你喝,消消气嘛。”
“不喝。”
“真不喝?”
“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好吧,谁让她那时候沉溺在谢仪营造的温柔乡中,便觉得全世界的少女都和她一样怀春,结果闹出这么大乌龙。难哄就难哄吧,她欠她的。这样想着,纪棠凑到乔芸芸面前,展颜一笑:“张嘴,就喝一口,一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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