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阶典

　　众人抬头看去时，才发现是邢凌。他似乎跑得厉害，发丝上粘了些汗珠。

　　“小纪在哪？”邢凌扫视一眼，眉头紧皱。

　　宁叙道：“你找小纪做什么？”

　　面对宁叙，邢凌依旧不太自在，顿了一会才道：“我想请她看看我爹。今日是娘亲忌日，我爹在出门祭拜的路上被一群癫狂的流民所伤，身上出现了中毒之状。”

　　他说着，又忘宁叙身后探头，“人命关天。此次不是我要找小纪，是真的……”

　　“小纪自己的性命还难说呢！！”尹悦忽然插嘴，带着哭喊的腔调。

　　“你说什么！？”

　　“小纪她自己都中了毒！”尹悦回看里屋，又愤愤对回邢凌的眼睛，“都这样了，难道你要架着她去给你爹看病？”

　　闻言，邢凌一时也慌了神，“怎么会？怎么会？”

　　“你兄长呢？”宁叙忽然开口。

　　邢凌神情发蒙，回道：“兄长这两日有要事要忙。我原想告知他，但是派人去找过了，还没找到。”

　　宁叙沉默良久，背过身去，“邢将军，小纪已经帮过你多次。我想这次她帮不上了，去找别的大夫吧。”

　　邢凌顺着他的目光朝里屋望了一眼，欲言又止，只是道了句好，低下头匆匆离开。

　　“邢将军，”宁叙叫住他，“此事或许你该去问问你兄长。”

　　邢凌脚下一顿，还想追问时宁叙已经进了里屋，外厅的几位的心思也都在安纪身上。虽然不知道宁叙是什么意思，但也无法再在这里耽搁了，于是转身离了王府。

　　****

　　天元殿内。

　　一人刚刚退下，殿内只剩宁观和一旁侍立的宁仪和。

　　宁仪和正将刚煮好的茶慢慢斟进父皇面前的茶杯中，斟到七分满时才退立一旁等待宁观发话。

　　“这天时倒是又多了一道。”宁观端起温度适宜的茶浅和一口，示意宁仪和坐下说话。

　　宁仪和点头道：“父皇筹谋周全，天时护佑。”他犹豫片刻，叹道：“只是……定北王府之事的确在意料之外。”

　　宁观摇头，冷冷道：“不知该说邢决是疯魔还是蠢。知道叙弟是朕信赖之人，所以打算拖住他，方便行动吗？”

　　“父皇的意思是……”

　　宁观静静盯了宁仪和片刻，才道：“一个中毒的乞丐如何能抓破层层衣物。况且安纪深知此次危险，事先必定早有警惕之心。怎么会这么巧，去了三人，只抓着安纪不放。”

　　宁仪和道：“定北王那边……会不会影响到父皇的计划。”

　　宁观垂眼，停顿片刻才说：“先让他先过了今晚吧。以我对他的了解，再加上安纪的性格，应该不会有意外。”

　　宁仪和起身作揖道：“那儿臣也再去和那位将军商讨一下部署。”

　　“嗯。”宁观点头，“辛苦你了。”

　　****

　　已是深夜，即使再担心安纪的安危，也决计无法留在定北王府。因此，除了古由和江深，其他人除了会各自府里等消息，也都爱莫能助。

　　今夜是第一夜，安纪还是有可能醒来，宁叙一直守在房里，古由和江深也不敢离得太远，就在隔壁的厢房安置。

　　须弥斋内，就只剩还在睡着的安纪，和默默守在一旁的宁叙，还有墙上两道沉默的影子。

　　“咳……”一声轻如鸿毛的咳嗽声，宁叙立刻全身紧绷，正要前去，又听见细碎的女声，“别……别过来。”

　　见宁叙仍要上前，安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完整道：“都这个时候，阿叙还要让我伤心吗？”

　　宁叙愣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无措间听见安纪边咳边笑，“就这样的距离，我能看清阿叙，阿叙也能看清我，对吗？”

　　“嗯。”宁叙点头，他向来不愿拂了她的意，于是搬来张椅子，就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阿叙回来多久了？从哪里回？”

　　“回来两个时辰了，从皇兄那里回。”

　　安纪笑了笑：“我睡了很久。”

　　宁叙道：“会醒就好。”

　　一阵寂静，安纪偏头看了看墙上宁叙的投影，像一座山般沉默。她叹道：“邢决要行动了对吗？”

　　宁叙点头回道：“是，两日之后。”

　　“陛下如何知道得这样细？”

　　“皇兄不愿透露。”

　　“那陛下把你也安排好了吧。”

　　“是。”

　　又是一阵沉默。安纪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在暗暗叹气。

　　“既然如此，”安纪睁开眼，转头看向宁叙，“阿叙，我便先开口了。你不要牵挂我，陛下既已有安排，你便前去。”

　　宁叙不答，只是盯着墙上安纪的影子。烛火放得远，投影虽不清晰，但尺寸还算大。他这样看着那睫毛的投影煽动地越来越虚弱，实在难受得发紧，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小纪，你知道吗？从小父皇和母后就将我作为武将之才培养，连皇兄也说，我定然会成为颐国最锋利的利刃。过了这么多年烽火连天，刀光剑影的日子，我已经很少有怕的感觉了。”他慢慢将目光挪到安纪稍显苍白的脸上，握拳道：“可是这次，我怕。”

　　安纪心弦震颤，一股酸意涌上心头。与宁叙成婚一年多，哪怕是平日与他说到曾险些丧命于丹洛的过往，他也从未曾提到过害怕这样的字眼，而如今却因挂念着她的安危，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哽咽道：“阿叙，你还记得你曾说过，即使你查出前太子一事的幕后之人，还是暂时要留在颐京，是为什么吗？”

　　宁叙点点头。安纪用放在枕边的手悄悄抹了泪道：“既然如此，我是断不愿意你为了我，而不去随着自己的心做出可能令你后悔，令我愧疚的事。因为这两种感情一旦纠缠起来，你我之间的关系便会如渐渐零落的春花。我们成婚之初约定过的，你我来日方长，是绝不会枯萎的。”

　　宁叙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有高洁之心的女子，对待自己想做的事情是这样，对待你我的感情也是这样。可是……”

　　“阿叙。”安纪难得打断道：“你不要害怕。我保证，你两日后功成归来，我一定在府里平平安安地等着你。”

　　说着，安纪将手向上方伸了寄存。墙上的影子渐渐向宁叙交叠双手的影子靠近。宁叙虽什么也没说，却也朝那影子将手伸了去。远远看去，像是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宁叙道：“小纪，我好想现在能握住你的手。”

　　安纪回道：“等我几日，我会来握住你的手。”

　　宁叙将手影握得愈发紧，直到安纪没了力气，将手垂了回去，他才收回手，往自己胸口放去，说道：“小纪，我曾以为，已经失去了长兄，失去了苏主师，失去了众多将士，我早就已经习惯了送别身边之人……”

　　他顿了顿，话里早已带着支离破碎的心痛：“可是见你躺在这里，魂魄游离，我才知道，我还是拼命想留住身边之人。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嗯。我会的。”安纪自觉心里一阵疼，气血上涌，忍住想咳的冲动道：“不过现下已经夜深了，你总得休息。”

　　宁叙拒绝道：“无妨，我想趁你还醒着时，多和你待在一起。”

　　安纪自知难劝，已强忍不住，声音也带了些干涩，变得更尖了：“那可以帮我去沏壶茶吗？我有些渴”

　　宁叙叹了口气，点头起身。走出门后，并未立即离去，而在静静立着。果然，过了一会儿，里屋便传来猛烈的咳声，宛如在雪地放了许久的寒刀一道道割在心上。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此刻回去，他不想安纪伤心。只好咬了咬牙，往茶房走去。回来时，已不闻咳声，只见到带着面巾的古由在为安纪掖被角。

　　见到他，古由转身道：“我睡得浅，刚听到安纪丫头咳得厉害，便过来看看。现只是没力气，睡下了。”见他手中拎着茶壶，又道：“这丫头把你支开了？”

　　宁叙看着安纪，迟钝地点点头：“古医师，如今这药比起我当年厉害多少？”

　　古由只是摇头不说话。宁叙胸肺一阵绞痛，脚步踉跄。所幸被一人拉住，稳步站好看时才发现是江深。江深一手拉住他，一手顺道为他简单把了把脉，道：“你该去休息了，想要等那丫头醒来哭你吗？”

　　宁叙喘着粗气，颤声道：“即使我从小习武，中毒时尚且如此难受，小纪她……”

　　古由安慰道：“江医师说得对，你去旁边的房间休息一下吧。况且这话，纪丫头刚刚醒来时应该也和你说过的。”见宁叙不语，古由索性半扶半拉将他带到了隔壁，劝他闭目养神片刻后，点了一支安神香后便又折返回来。

　　“之前不知说这俩孩子是犟种好，还是坚强好。”江深早已坐下，看看古由又看看里屋，笑了一声。

　　古由一同坐下，“安纪这孩子是少见的外柔内刚，宁叙那孩子经过戍边这些年也变得稳定包容。其实不难想见，他们二人即使碰到如何棘手之事，只要好好说明白，好像也不那么棘手了。”

　　“所以这种关生离死别的事才显得这么痛吧。这么合适的两人，也无法阻挡命运的安排。”江深垂下眼神，带着几分悲哀。

　　古由沉默，忽又提高了几分声音道：“我是一定要救她的。师弟，我知你从不信人命战胜天命，也知你之前对救人失望，但是这次我恳求你，帮我留住她，能留多久是多久。”

　　江深很久未答，就在古由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干笑几声，将身子放开般地朝后倒去，倒在椅背上，带着整张椅子晃荡几下才停下来。

　　“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