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恭肃殿内，赵熙政正凝着站在堂中的林舟渡。

　　“你胆子越发大了，朕不叫你来，你倒主动找上门来。”

　　林舟渡颔首道：“陛下仁慈，留臣苟活至今。”

　　赵熙政往椅背上一靠，移开视线，“你实际上从未服过朕。”

　　他才喝过汤药，眼下困倦，在林舟渡来前，还有些昏昏欲睡。林舟渡看着他，淡声道：“只要大聿安好，臣便什么也不求。”

　　赵熙政不带情绪地笑了两声，撑着扶手站起，绕过书案，来到窗前。他拿过一旁的拂尘，扫着窗前那座玉山子顶上落的灰。

　　“你来可是为了顾侯的事？”

　　“臣请陛下，放顾侯回川陵。”

　　赵熙政转身，“你不是与他不合？”

　　林舟渡垂了眼眸，“臣只要大聿安好，而川陵此役，唯有顾侯能驭，陛下心中也清楚。”

　　赵熙政将那拂尘丢在一边，缓缓走至他面前，“还有呢？你还有何事？劝朕禁鬼头青？劝朕杀了克伦人？还是劝朕将周懋斩了？”

　　林舟渡没出声。

　　赵熙□□视着他，忽然一手揪起他衣领，拽他到墙边去，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手指越发用力，林舟渡呼吸滞住，胸腔憋得似要炸开。

　　“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废臣，凭什么来插手朕的政事？你凭什么觉着，你来求朕，朕就会答应你？”

　　赵熙政眼见林舟渡面色憋得通红，几欲窒息，却丝毫不松手，脸上浮出一丝狰狞来，“你要死在朕的手下了，还手啊！怎么不还手？”

　　林舟渡双手抓着赵熙政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掰开，遂弯着腰扶墙大口呼吸。赵熙政放下手，冷笑着看他道：“终于不装了？”

　　“陛下要臣如何？”林舟渡匀了匀气息，道：“臣若太静，陛下觉着臣是在韬光养晦；臣若不静，陛下又觉着臣肆意干政。”

　　赵熙政睨着他道：“你可不姓赵。朕容你苟活，你当感恩戴德。”

　　“陛下也不是真心想要臣死。”林舟渡看着他，“陛下想要的，远不止臣死。”

　　赵熙政忽就笑出声，他上前掐着林舟渡下颌，紧紧盯着他白瓷似的面颊，复直视着他双眸，“那你说，朕想要的是什么？”

　　林舟渡早已料到，望着赵熙政的眼眸，心中毫无波澜，却还是停了片刻，遂缓缓跪下。

　　“臣恳求陛下，放顾侯回川陵。”

　　说罢，他俯身叩首。

　　赵熙政看着他垂在地上的墨发，道：“再说一遍。”

　　林舟渡就直起身子，再次俯身叩首，“臣恳求陛下，放顾侯回川陵。”

　　“再说。”

　　“臣恳求陛下，放顾侯回川陵。”

　　赵熙政弯腰，拽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你记住了，这才是一个臣子求朕时，该有的样子。”

　　“臣…记住了。”

　　赵熙政放开他，站直身子，“朕可以应你，不过若是天底下所有的事都能靠叩首达成，未免太过容易。”

　　林舟渡不语。

　　“你不是要朕禁鬼头青么？可朕告诉你，这东西朕禁不了，有人染上，便喝药去解。此药朕正让太医院研制，正好缺一试药之人。你如此忧国忧民，这试药之人，不如便你去做。”

　　“好。”

　　他没有犹豫便应下，赵熙政顿了片刻，不再看他，转身唤了内侍进来，“将顺王带去太医院。”

　　顾长俞半夜睡在翟雀宫那张窄小的榻上，自林舟渡走后，这里的东西无人动过，榻上铺盖还是林舟渡走前用的那一套。

　　他手里攥着那个装着清柏的药囊，始终无法入眠，终于到夜深人静之时，有点昏昏欲睡之意，却见窗外亮起灯火来，一人从外推开殿门，抱拳道：“请侯爷速去恭肃殿领兵符，带援兵回川陵。”

　　顾长俞蓦地从床上坐起，披了外裳理了发冠就夺门而出。他尚不及多想，人便已赶到恭肃殿，赵熙政手里握着半块虎符，正背对着殿门。听他来了，就转过身。

　　顾长俞抱拳：“请陛下赐虎符！”

　　赵熙政盯他看了半晌，将手里的虎符给他，出声：“虎符可重？”

　　顾长俞道：“万钧之重，臣定不辱命。”

　　赵熙政收回手，“赵献善制机甲，你与他同去，莫要让朕失望。”

　　“陛下放心。”

　　顾长俞将虎符收起，又是对着赵熙政一拜，不再多留，退出大殿。

　　虽是夜里，檀京中的几人却无人入眠，顾长俞与赵献策马并行，远远看见城门处有人，走近一看，只见袁俱、赵隶、潘荟等人皆在。

　　他们一道为顾长俞送行，川陵战事吃紧，顾长俞多耽搁不得，也不下马，与几人简单道别，便同赵献出城去。刚过城门，却闻身后一阵马蹄促响，顾长俞回头，只见是周镇察。

　　顾长俞望了他一瞬，遂微微颔首，二人没有多言，周镇察便已调转马头回去了。

　　连上调兵的时间，顾长俞和赵献用了不到十日先率两千精兵赶到庸州，援兵尚在后面未到，粮草辎重跟在最后。

　　眼下正是夜间，双方休战，海上漆黑一片，顾长俞却知查几人的战舰就隐在那雾中。庸州沿海，海线上有炮台堡垒，那堡垒被轰得残缺不全，炮台也几乎全毁。

　　宋王和翎王一个在菱州寨，一个在潜龙川寨，庸州只剩顾喆昌。顾长俞进了营帐，就见顾喆昌身着软甲，只一条臂膀露在外面，伤可见骨，军医正在旁换药。

　　顾喆昌的手臂是被查几人的炮所炸伤，衣裳下还有其它伤不曾示人，见顾长俞进来，他满目震惊，激动之余想要坐起，却实在动弹不得，“子姜，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顾长俞坐在床沿，盯着顾喆昌的伤臂，盯了许久，自己心中实际早已有了答案。

　　顾喆昌笑笑，“是保不住了。不过你想想，我戎马一生，直到这个年纪才失了一条手臂，也算幸事。凡打仗的，谁不是小伤不断，大伤难免。”

　　他又是望了望顾长俞，道：“自你去年奉召回京，我便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你一面了。”

　　顾长俞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张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喆昌问：“此番是陛下主动准你回来的？”

　　檀京发生了太多事，顾长俞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便简单道：“本只命赵献带兵来，半夜忽将我叫到宫里，给了兵符。”

　　“是何人使陛下突然转了心意？”

　　顾长俞一愣，“我不知，我以为是陛下自己想清楚了。”

　　顾喆昌没再多言，只是从榻边的柜子上取了画好的行军图来。他是用左手画的，又不善用左手，故而那图不大好看。

　　“原本查几人打上了岸，在庸州扎营，宋王设计将其营烧毁，又趁夜突袭，将他们打了回去，故而眼下依旧是在海上胶着。

　　大聿这些年拨给川陵的军费愈发少，打起仗多是吃老本，光是造火铳箭矢等便已用尽，造些个舢板和沙船还行，白艚是不用想了。此次打仗，带炮白艚废了两艘，又被查几夺了四艘去，五总寨只剩十五艘。

　　查几军的前锋基本上都是高地人，他们摸准了我惯用精兵作前锋后卫的战术，故而用高地人冲锋陷阵，消我兵力。查几这回，是铁了心要攻下五总寨。”

　　顾长俞道：“他们早便与高地勾结，不过高地可造不出船舷有十门炮的战舰。”

　　“是了，战舰之术，乃机密之事。”顾喆昌道，“查几舰船以大木联结，弥缝用草，驶不了戗风，凡与我军白艚撞之，难免碎裂。是克伦人，与兵部勾结，盗了战舰图来。查几人本好制火炮，又好钻研，一得此图，便知如何将火炮与战舰结合。”

　　“祖父，眼下局面，我军共有几处不利？”

　　“一是白艚战舰不占优势，海战失利；二是火器箭矢不够，亟需补给；三便是查几人近岸，弓箭手、炮手不断，实在难近其身。”顾喆昌抚着那行军图，右臂业已包扎好，“若要制胜，便要先毁其船。”

　　不消多说，顾长俞拿了那行军图，出了顾喆昌营帐，转头去找庸州卫几个将领商议。赵献了解了战局，便道：“我们凡造战舰，光是各处嵌合弥缝便要四个月之久，查几自己炮船便有十艘，得了图纸，现改的话也改不了什么，内部结构依旧散乱。

　　查几桐油甚少，我猜他们若要弥缝，当是用鱼鳔胶和草。我们只需等一日天炎，射油弹到其船上，再以火箭射之，使其胶融，木架松散，那炮本是嵌在两侧船舷，炮若脱落入水，查几船自沉。”

　　新任的庸州卫指挥使就道：“恐怕难。五月天炎，我军也是胶融弓软，箭射不远，也没力道，故而以普通箭矢燃火便行不通。可就算是火铳，也得让他们近岸。”

　　另一人道：“是啊，眼下辎重不到，只要查几人不上岸，便不敢轻易开炮。况且查几人精明，将抢来的四艘白艚横在前面，那四艘带炮白艚可不是小数目，我们还想抢回来，哪敢轻易损毁。五月于他们来说是顺风顺水，每次过来一打完，就躲得远远的，我们不敢用炮，便不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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