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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水遥迢(9)
被包围的滋味不好受。
赵良行就觉得不好受,眼前是凶神恶煞的敌军,身侧是行动受阻的同袍,一不小心就误伤了。她能腾挪的空间太小,心中升起的绝望太多,那由求生欲引起的怨恨自然也占据了大脑。
这是不受控制的。她毕竟是凡人,喜怒哀乐惧都真切地沸腾在她心里,做不到娘娘曾说的虫巢意志那般生死看淡。
她看不淡,不想死。
但她不会退。
她是士兵,主帅的命令由她执行,这是她的责任。
再者娘娘对她们那么好,赵良行也是亲眼见着她长大的。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她又哪里愿意让她们深陷困境?
同袍总嫌赵良行油嘴滑舌流里流气,说她该去飞旌军,赵良行满不在乎。她确实不是个正经性子,但那又如何呢?小将军当初被她一喊,立刻就愣了,刺着神武将军的一剑偏了,要不她哪能撑到娘娘来救人?
娘娘是有神通的。那些被她在南方丛林里,生死一线救回来的神武军士兵都这么坚定地认为。
如果不是有神通,那样的伤势,就差一口气就死了,怎么救?
但她们很少谈论这些。
娘娘不喜欢。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凡人,不喜欢人们说她是神仙。这些年倒是放宽了,可她其实也不太乐意,士兵们就不说。
士兵砍翻一个敌人,立刻又转向下一人。她杀得这样狠,对面的旭华军为之所慑,不由得迟疑了。
赵良行喘着气,与神武军的同袍共进共退。她的姐妹在一个个死去,倒在地上的尸体从来不止旭华人。
大将军私底下会说些阎王相关的话,赵良行也听过。她问了,将军就说,阎王是一位掌管死亡的神灵。
她们都是被娘娘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三更就要死的人,硬生生留到五更。
可人哪有不死的?就算是娘娘,她的神通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赵良行有些脱力了,她踉跄两步,同袍及时扶了她一把,还是被人一刀捅进了肩膀。她挣脱桎梏,心一横眼一闭,忍着疼痛再次挥刀。
赵良行运气极好,当场就报仇了。
那个捅了她一刀的士兵被杀死,倒在地上砸出的鲜血幕帘硕大一片。
……她不怕死。
身体对这个决策还有些不满,但更崇高深沉的东西压了上来,它也就没了异议。
赵良行盯紧了敌军,回光返照似的恢复了力气。她忍不住惊喜,太好了,她又有力气了!娘娘,娘娘,你且等等,我这就多杀几个敌人!
五更天,三更天,从未听闻过的死亡神灵,连同南方丛林中心有灵犀的神通,在这一刻凝于刀锋,一往无前。
……
“怎么了?”不仇琬握住妹妹的手,神色关切。
不仇琉紧张的视线在战场反复搜索,见王旗收回城中,城下的兵马少了大半,她才舒出一口气:“无事,是我想多了。”
想必是望青国主体力不支,神武军为了掩护她才奋力一搏。
但她怎么还是心神不安?这必然是有原因的,她也算半个修行中人,总有一些神奇的预感。不仇琉又皱起眉头,克制不住地烦躁。
那么到底是什么?望青国主把神武军扔在包围中,她到底要干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神武军的阵线薄得不能看了。
……还是说,她根本没有传言中那样重情重义,只是单纯地放弃了这支军队?
不仇琉笑着摇摇头,倒是可惜了,如此精兵,到这种境地也能死战不退。
“簌——”
“簌簌——”
不仇琉心跳骤停,她来不及分辨这声音源自何物从何而来,心头便涌上一股巨大的惊恐。
她猛地转头,遵从直觉看向了左侧的山坡。
那座大山上,海一样冲下来一支骑兵!浩浩荡荡的马蹄子穿过树丛,震得尘土飞扬,气势万钧地冲下来,一下踩死了好几个旭华士兵!
马匹在嘶鸣,士兵擂鼓助威,那面收进城中的王旗,又迎风招展了!
没经历过骑兵冲锋的人,很难理解当一头几百斤的高头大马朝自己飞奔来的恐怖,更别提马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提刀人。
就近的旭华军一下子吓得面色煞白,慌不择路地跑向一边,士兵一推搡,军阵便彻底乱了。
她们本就为包抄神武军牺牲了一部分阵型,这下全乱了!
骑兵冲入军阵,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仅存的神武军默契地退到友军镇中,重新摆布好阵型,配合着骑兵再次冲锋,将一团乱麻的旭华军杀得慌不择路。
不仇琉握紧了拳头,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掰开。
不仇琬气定神闲道:“急什么,她们只是冲散了这一批而已,我们又不是没人了。咱家的骑兵也没动呢。”
她也没打算让骑兵跑这个战场,吩咐道:“再遣几个大妖,把羽族禁军全部拖住!”
不仇琬心疼地看着妹妹手心的甲痕,半是责怪道:“让你别养这指甲,你又不听,不听也罢,还爱攥着,这下好了!”
天君说着,华盖之外,立刻有将领带兵驰援。
……
祁访枫远远地就发现了援兵,旭华的援军。
她又开始生气了,可气到这份上,反而生出一股无可奈何。
神武军她舍不得,骑兵她也舍不得,但她不得不像使用泥沙一样挥霍她们。让神武军吸引视线,再让精心养着的骑兵借坡冲锋,每一道命令都是割着肉下的。
可就连这样的命令,也不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旭华有人啊!人山人海!不仇琬能驱使她的士兵替她填平拦她的每一片海!
她费尽心力地用计,不仇琬只需要最朴素的战术就能击溃她。
祁访枫犹豫了,她真的要下达命令吗?真的要让骑兵去冲锋吗?这是她辛辛苦苦养了好几年才组建起来的,马匹精良的骑兵。这些马不是高原马,是只有高级武官才有的正经好马。
……她是如此怜惜这些牲畜。
国主看向已然忽略周围境况的旭华军,却只厉声喝道:“冲阵!”
她不能怜惜任何存在,她要拿出全部的力量站稳脚跟。
此时此刻,除了国主与巫女,她亦是军队统帅,她必须知道用兵如泥要如何去践行。
于是乎,那支骑兵泥石流一样冲下来了,淹得旭华军人仰马翻。
在这样一个狭窄的战场,骑兵是施展不开的。
因此除了最初冲锋时引起的骚乱,这支骑兵起到的作用有限。到最后,骑兵们不得不把日夜相处陪伴的战友杀死,以它们的尸体作掩体,流着眼泪再度反击。
马儿明亮的眼睛也盈着泪,可它的搭档无暇去看,自然不知道那时这灵性的伙伴是震惊还是不舍。她们自然也无法像往日一样,用尽心思安慰它,她们必须要去奔赴一场搏杀,若是有幸,大抵是来得及再与搭档共度的。
渡劫,渡河,过忘川。
……
如果旭华军没有临阵换将,那么原先的将领是不会给骑兵冲散阵线的机会的,她对敌人的了解算得上深入。但就算换了,一时的失利也无法撼动战局。
望青军的战况明朗了一会儿,又再度陷入僵局。
羽族禁军被拖进泥沼,旭华后军压上来了,那是一支乌泱泱的大军。
她望不到头,只能一次次蚍蜉撼树。
祁访枫握紧了缰绳,长剑跟着她的手一起颤抖。
——她不甘心!
“王旗前压——!”
大不了败了,死就死,谁贪这条命啊!
望青军听从她的命令,飞蛾扑火般再度反扑。
旭华的第一批增援稳住了阵线,将领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下了绝杀令:“陛下有令,擒敌首者,封王侯!”
王侯!
士兵们的眼中染上与旭华军旗如出一辙的赤红,争先恐后地奔向那光明的前途。
沈列在阵前厮杀,贯丘灵护卫着王骑,面对源源不断的敌军,她急道:“王上!您快走!”
她说得晚了。
已经有人杀尽了国主亲兵,将手伸向马上的祁访枫。
……
“定安军,救驾!”
千钧一发之际,这声分外震耳的咆哮在战场炸开了!
一支浑身泥污的军队从西侧冲出来,二话不说就开杀,血光迸溅。
一马当先的是个蓬头垢面看不清脸的家伙,手上提着把形制古怪的黑色巨剑,砍瓜切菜一样硬生生杀穿了西侧的军队。
鲜血向上喷溅又坠落,黑剑使杀到哪,哪里就是一片血幕。一棒棒的热血浇下来,洗去了满身污泥。草茎残叶被冲刷下来,泥色被血色覆盖。血液滚滚而下,隐隐露出其后雪白的鳞片,整一个鲜红剔透的宝石。
她太耀眼了,任何将视线投向这方战场的人都无法否认这一点。
不仇琬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是谁人部将!”
不仇琬的将领倒吸一口凉气,她声嘶力竭地催促:“援军,后援,顶上啊!”
……阵线要一分为二了!援军呢!猪吗!
援军来了,可来晚了。她们确实认真地顶上了,可就晚了那么一瞬间,那黑剑使者就杀穿了阵线。
这战场确实狭窄,可从右到左的距离,就是放开蹄子跑马撒欢也没有那么快啊!她就这么一路杀一路冲,血淋淋地开了一条路……
援军不该这么慢!于情于理都不合!
将领红着眼瞪视,想看看是谁害自己高升不得,遥遥地,她见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被她替换的将军。
将领像是被黑剑使迎头痛击一样,脸色难看至极。
那厢战场,定安将军一剑劈下,把伸向主君的手连同其主人一起解决了。
她甩了甩剑,血珠从黑剑上流下。
将军缓缓转身,黏稠的血液珍珠似的滚落。鳞片留不住它,便展露出雪白的光泽,铠甲却已经是血红一片,一白一红间,冰似的蓝眸看向面前的敌人。
和她对上视线的旭华军脸色煞白,纷纷退避三舍。
军阵被杀穿了,阵型乱了,心气也垮了,自然再无围攻可言。
生死线上走一遭,祁访枫面色苍白,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问左右:“王旗呢?”
贯丘灵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在地上找来那面脏兮兮的可怜旗帜。祁访枫拿了旗,捆在长剑上,轻声道:“定安,上来。”
定安将军看她一眼,接过佩剑,翻身上马,将其高高举起。
染得通红的旗帜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模样,血溢出织物的间隙,顺着朦胧流丽的剑身流淌。
风起了,吹着众人因血腥味麻木的鼻尖。
它越吹越猛烈,被血浸透的王旗都再度飞扬起来,声响沉闷厚重。
万籁俱寂的战场另一端,不仇琬深深看了眼擎剑之人:“鸣金收兵!”
……
风仍未停,它千里迢迢地吹来铜青山脉的尘沙,覆到了战场上。
有人被风沙迷了眼,一偏头,眼泪就流下来。
“……王上?”贯丘灵轻声唤她,那声音小心至极,生怕惊扰了仿佛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
君华手足无措,她看着呆愣愣的妹妹,笨嘴拙舌地安慰:“别哭,别怕,我来救你了……”
祁访枫看了她一眼,双眼无神。
忽然地,她的眼眶通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君华眨眨眼,强笑道:“没事了,都结束了。”她说着,泪水却半点不给面子,自顾自地流。
眼泪一滴滴掉下来,砸得人震耳欲聋。
这咸而清澈的水混着浑身的伤与血,那些伤口就是疼的,那些血就是流干了的。
君华紧紧抱着她,祁访枫号啕大哭。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那么急了!”
这片峡谷终于迎来一阵柔和清澈的风,可它生不逢时,让人因它又升起一阵微弱的哀怨。
你怎么不再来早一些?我死去的同袍还没吹过这样柔和的东风,还没来得及看着和煦的春日……
她的灵魂扶摇而上,那轻飘飘的存在,能抵达光辉明亮的彼岸吗?
最开始,战场是没有哭声的,只有麻木。可这和风一吹,那冰一样冷的心就融化了,细细密密地刺痛,似春雨绵绵入田野,冻土消融。
在新的禾麦生长起来前,人人都要哭一哭,拿她们的泪陪一场春雨。
东风何不过杨柳,送我一程好春光?
青天无昭,长风多傲,无心送我上九霄。折锋镝,舍来生,凌烟阁上功臣少。三途苦海难言笑。望,泪难消;忘,人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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