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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棠儿,你在听我说话吗?”小雪伸手在纪棠面前晃了晃,这已是她第三次眼神不聚焦了。
“有,当然有。”纪棠心虚一笑,将少女抱在怀里,揉着她的头说:“你方才是不是在说花灯会,我知道的,今晚便带你和阿元去……”
话没说完,小雪挣脱她怀抱,红红的眼睛有些恼怒地看她,“还说没走神,连我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好,我改,我改,你继续说吧。”
“下次不许这样,我讲话你要认真听。”
纪棠笑着点头。
小雪身前跨了个布口袋,她从中摸出一个瓷瓶。
“这是什么?萝卜汁还是萝卜膏?”纪棠接过,凑到鼻下一闻,没有萝卜味儿。
“是凝露春华,你从前不是爱用这个抹脸嘛,芸芸说,砀施山里面有赤峰蝶,她去之前,我们三个采了不少繁实果,便是为收集它准备的。”
瓶子微凉,握着它的手心却在泛热。纪棠勾住小雪肩膀,搂她在怀,“我一定把每一滴都用在脸上,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浪费你们心意。”
小雪蹭着她脖颈笑道:“别肉麻了,我们是好朋友,自然彼此惦记。好啦,不能和你多说了,方才我见芸芸脸色不好,我得去看看她,今晚的花灯会你玩得开心。”
少女背影已远,阿元掷飞手里木棍,有些酸酸地瞧她离去方向,余光瞥见纪棠还在看,没好气道:“喂!看够没?兔子精都跑没影儿了,你还瞧什么?干嘛那么舍不得?”
纪棠低头拍着阿元肩膀,故作高深道:“等你长大就懂了。”
阿元别过脸,只给纪棠一个光秃秃的后脑勺,对她的敷衍很不满:“你们大人不想告诉我们的时候,就会说这种话。”
忽然,眼前多出一个鼓鼓的荷包。
纪棠转到他面前,俯下身来,“别生气,你想买花灯,我把灵石都给你,老虎灯、莲花灯、五角灯、鲤鱼灯……只要你看上,全打包买回来,好不好?”
“为什么给我?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去玩儿吗?”阿元没拿荷包,而是看着纪棠含笑眼眸,迟疑问她。
纪棠心中一会儿想到上官麒紫商等人,一会儿又冒出乔芸芸的脸,百般思绪,杂糅一心,错过了男孩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受伤。她笑着解释说:“我时间不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以后有机会,再陪你逛花灯会。”
距花巳节已不到一月,她的确要利用剩下的时间去陪重要的人。
“谁稀罕你跟我去?我自己就能玩得很开心!”阿元哼了一声,拿过荷包,往家里走去。
顶着桃心儿头的男孩越走越远,纪棠笑了笑,也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忽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大人不能骗小孩,谁骗小孩谁是小狗!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站在泥土地里的男孩脸颊红扑扑的,对她挥扬手臂,像是欢迎她到来,又像是送别她离去。
纪棠挥挥手,微笑着往相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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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单书递来的茶,纪棠舒坦地靠着椅背,悠闲喝着。
“午饭都快成晚饭了,你去厨房催催他们,实在做不好,不如从外面买点回来吃。”一边的上官柳吩咐单书道。
单书点点头,行礼离去。
屋内只剩下纪棠和他。
“已喝了三杯,叶绯玉家穷得连水都请不起你?”上官柳睨了一眼又给自己添茶的纪棠,折扇轻摇。
“我家,我变成水牛把能喝的水全喝了,也不用你管。”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纪棠淡淡回应他的嘲讽。
上官柳轻笑,收拢折扇,“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先前你冒死以得落纱羽衣,为的不就是身份被戳穿后,无人能寻到你么?现在同明梧安居在此,蜜里调油,以他对你的情义,你不怕他之后上天入地找你?”
“他不会的。”纪棠放下茶杯,语气笃定。
“你不信他?”上官柳感到诧异,方才明梧在时,他二人对视上的目光都尽是情义,最古板的单书被腻味都皱了眉。他还以为,他们早已互明心意,“你可知明梧不知孙芳慧是你时,是如何找她转世的?”
纪棠答不出来。寻觅转世之魂的事她做过,收集三种材料的难度尚在其次,最不易的是知晓这材料是什么。
“半月之内,他在纳川阁翻了三千四百本书,眼未合一下。淮柔看得不忍心,才透露你知道方法。”
纪棠的心狠狠一疼,面上仍笑道:“好傻。”
“是很傻,明梧对他认定的事情,一直无比执着。丰泽殿那只小兔子,被他娇养得很挑食,只肯吃寂无山上的草,他便耐着性子,收集来草籽,浇水、施肥、晒多久日头、吹多久风……事无巨细,一一研究。对它尚且如此,何况是你?纪棠,你不该招惹他的,招惹了可想过怎样收场?”上官柳一叹,似笑非笑的眼此刻满是认真,一如他的语气。
“谁能在明知道毫无可能的情况下,还不计代价付出?”
“你觉得自己和明梧绝无可能?”
“是。小兔子和孙芳慧,是他实实在在可把握的事。给兔子喂草,兔子会长大,寻找转世之法,也非毫无几率。但找我呢?又能得到什么?找到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不会有人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上官柳沉默了。
纪棠本为凡人,因服用丹药才得到仙躯,这样的她,穷尽一生,在道法上也难突破上仙一阶。明梧爱她,自然不在乎,可他不单单是爱她的男子,更是太子殿下,日后要统领天界的储君,群仙怎会允许未来的太子天妃,是个法力微末的散仙?
他的才貌让这个女子倾心,而他铸就他才貌的出生,又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
无人言语的凉棚下,阳光斜洒依旧,气氛却比方才沉闷,纪棠不喜欢这郁结情绪,注定的事无法更改,纠结最无用。她笑了笑,看向垂眸不语的上官柳,“我和他的事先放放,倒是你和上官淮柔……”话才起头,又骤然顿住。
幻梦浮生中,她瞧见一紫裙女子,趴伏在冰棺之上,棺材里是个小小身影。当时不明了的事,结合从荷倾那里看到的画面,一切谜团已浮出水面。
那女子无疑是紫商王后,而棺材中是她死去的女儿,真正的公主——上官柔。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紫商对女儿精心缝制的手帕敷衍了事,下一幕却又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无比爱怜。因为前面那个女孩,根本不是她女儿,真正的公主上官柔很早就因父亲的失误离世了。
之所以会隐瞒上官柔死讯,想来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和明梧的婚约。孔雀王族不能失去这架联结天庭的桥梁,于是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也就是上官淮柔,将她当作公主培养,继续与天庭的婚约。
这些事,上官柳必然清楚内幕,但她又怎么解释自己会知道,自己顺藤摸瓜推演出一切,以上官柳之细心聪敏,难保不从她与叶绯玉家来往过密,反推出与荷倾有关。
她抹去荷倾记忆,本是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若让上官柳察觉,反而害了她。
“你出什么神?我和淮柔如何?继续说。”上官柳见纪棠话到一半突然打住,久久不言语,有些不耐地催促她。
纪棠抿了口茶,按住万千杂念,“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你妹妹和明梧有婚约在身,阴差阳错,难保他们不真被凑成一对。明梧比你们大,你又比上官淮柔大,真到那时,是你按年纪叫他哥哥,还是他按辈分叫你哥哥?”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种无聊问题。”上官柳无语地看纪棠。
“我们一般连名带姓喊对方名字,我与淮柔也绝无可能。”明梧从厨房走来,对纪棠温和一笑。
“随口说说的,当个玩笑听罢,单书呢?要吃饭了,他怎么不在?”纪棠环顾一圈,问道。
“哦,丰泽殿忽然有事,他方才着急回去了。”跟在明梧身后的听末,手里端着托盘,回答完纪棠的话,又瞧了她两下,便开始布菜,招呼众人落座。
吃着饭,纪棠感觉有目光投来,抬眸见听末仓促低头扒饭,疑惑道:“不就两天没见,你干嘛像没见过我的样子?”自从她今日从叶绯玉家回来,听末看她的眼神一直带着古怪,问他,他也不说。
闻言,明梧与上官柳的目光一齐投向听末,听末忽然被众人盯着,一时将头埋得更低。
上官柳想了一想,抿唇一笑,对听末道:“你家殿下开始便说你无需跟去砀施山,我在边上也劝过你,是你说自己采繁食果厉害,非要跟去帮忙。眼下这畏缩模样,可是在里头给他们惹下麻烦,被毓襄仙子责骂了?”
“才没有呢!”听末咽下米饭,矢口否认。
“真没被骂?”纪棠笑着追问。
想起自己先是被吞梦兽变出的灵石雨诱惑,险些将火光全部熄灭,后又不留心叫那畜生将装着繁实果的袋子偷去,若不是乔芸芸也带有,一滴凝露春华都带不出。听末脸上登时有些发烫。
众人见状,会心一笑,不多言语,各自夹菜吃饭。
纪棠正吃着米饭,面前小碟子里忽多出一只虾饺,明梧说:“你尝尝,味道不错。”
她一笑,夹起,慢慢吃了起来。
见她露出赞同神色,明梧微笑着收回目光,便见上官柳将碗伸来,调侃道:“我够不着,你也给我夹一个。”眼睛却在他和纪棠间游荡,神色戏谑。
纪棠起身,把盛着虾饺的盘子推到上官柳面前,“现在够得着了吧,都给你,快吃。”
“无趣。”
纪棠已吃完米饭,明梧与听末碗中也所剩无几,只上官柳还捧着半碗米,有一些没一下吃着。
“饿过头不饿了?你一直催着开饭,饭菜来了,怎么吃这么慢?”纪棠问上官柳道,她又夹起块肉吃下,看来不是明梧掌勺,味道十分不错。
“凝露春华他还是不肯用?”明梧看向上官柳,微皱眉头带着担忧。这些日子,沉宣身上骨玉发作愈发频繁,若是再不用药,怕是……
上官柳一叹:“淮柔和灵拂今早劝了一两个时辰,他非但不肯用,后来还将她二人关在门外,任人好说歹说,都一声不应。他这些年愈发固执了。”
“也许只有这样,沉宣心里中才会好受一点。”众人的沉默中,纪棠忽然开口道。
“他父亲的事他又不知,与他何干?几百年都过去了,他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上官柳拍下筷子,语气激动。盈蕊夫人待他犹如亲子,沉宣对他而言,便如亲兄弟一般,眼见他一日一日虚弱消瘦,他的焦急从不比灵拂少。
看着一向波澜不惊的官柳神情如此生动鲜活,纪棠心中又好笑,又无奈。
他一心想破解骨玉,缓解沉宣苦痛。他在他面前,始终坦然如常,想来还不知道上官麒、紫商、盈蕊、迁凌四人间的爱恨纠葛,不知道正是他的父母害得沉宣家破人亡。
荷倾走后,沉宣为她清理现场,上官麒和那些画卷他必然看见了。恐怕更早之前,这青年已察觉到自己母亲和他父亲间的情愫,以及迁凌离世的真正原因。
自己父亲因他家人而死,然而他始终待自己很好。为解开他的骨玉,费尽心思,历尽波折。
父亲之死不能释怀,挚友之情不忍辜负,最终,只有选择沉溺在肉身的痛苦中,才能得片刻心安。
“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纪棠忽然开口。
“你有方法?”上官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躁郁之感稍稍平息,静等她下文。
“这就需要你帮忙了,”纪棠转头看向沉默的明梧,嘱咐道,“你跟上官柳一起去百淬宫,面色弄苍白些,见到沉宣时,偶尔咳嗽两声,记住这其中定有一次要咳出血,而后小心翼翼掩藏去。”
上官柳说:“让他装作收集凝露春华时,受了很严重的伤?”
“就是此理,等明梧走后,你再在别上渲染渲染砀施山之行何其不易,话语硬些,给他一种‘吃不吃随意,言尽于此’的感觉,事情也许便有了转机。”上官柳的好意沉宣接受起来有负担,明梧与他同样相识多年,他的帮助兴许更容易被他接受。
上官柳与明梧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认同。他一心忧虑沉宣伤势,剩下的饭自然吃不下,思量好话术,说出来与众人商讨一番后,便拉着明梧赶往百淬宫。
二人走后,纪棠将饭菜挑了自己喜欢的又吃几口,便由听末抹桌子收拾碗筷。
她靠着椅背,悠闲地看地里小雀蹦蹦跳跳寻找食物。
听末做完一切,搬了一张椅子,在纪棠边上坐下,同她一起晒太阳看鸟雀。
长着嫩黄细羽的小雀吃饱飞走后,不多时又来一只翅尖带翠,体型更大一些的鸟儿,叽叽喳喳,用喙寻找草根下躲藏的虫子。
“你不是藏得住事的人,有话说吧。”纪棠忽然开口,目光仍看着来回蹦跳的小鸟。
“好吧,我是想问你和……谢仪是什么关系?砀施山中,我们遇到吞梦兽和一个很厉害的人,毓襄仙子被他们迷惑,由她的心生出一层幻相,里面你和谢仪看着十分亲密。”顾左言他的听末被纪棠瞪了一眼后,终于问出了内心想问的问题。
“亲密?!”纪棠不能冷静了,“到何种程度?”
听末被她忽然提高的音量一惊,缓了片刻后才说:“就是看见你们牵手、拥抱、他为你舞剑、教你画符纸什么的……”
纪棠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听末靠近,审视她道:“这么紧张,你们不会还有更过分的举动吧?你这样,对得起主上吗?”
纪棠一掌按他脸上,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些,“那时候我跟你家殿下八字没一撇,谈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少给我扣帽子。”
听末霍然起身,脸带怒色:“主上跟谢仪眉眼间相似,你敢说一开始接近主上,不是因为那张像谢仪的脸吗?”
这都哪儿到哪儿啊?明梧跟谢仪外貌上怎么可能像?
见纪棠不认账,听末气恼道:“那时希丘师兄也在,他瞧见幻相中的你们后,眼睛也看向主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是同情是什么?你与谢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棠不答反问:“明梧教你这么说的?”
听末垂下头:“不是,主上神色如常,只说你现在喜欢他就够了,至于心中如何想,就没人清楚了。也许他在意极了,因为太喜欢你,才不得作出不大度模样,可你也不能凭此欺负他吧……”
“听末,比起他,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就你这小脑袋瓜,容易被人骗,至于谢仪,你记住他是长芜仙岛的人,有些事不知道对你更好。”
纪棠抛下这句话,便回了房,留听末一人在凉棚下独对庭院里的鸟雀。
明梧从百淬宫回来时,听末已返回丰泽殿。日头西移,绚丽的晚霞如同彩缎,铺满天边,他蓝色的衣袍也染暖色。
见他眉目舒展,纪棠知道沉宣接受了凝露春华,虽只是一时,心中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明梧将她晒在屋檐下的鞋子拿进房,放在床边,握着她手说:“去看吗?今夜有花灯。”
换来的是纪棠的拒接,她直直看着他的眼,没有点烛的屋内昏暗,她眸色却亮的惊人,“明梧,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没有。”
“关于谢仪,你不想知道什么?”
“想的。”
“那为什么不问?”
“你不想说。”
纪棠微滞。
他指腹擦过她手背,神色温柔:“你不想说,就不说。等你想时,我慢慢听你讲,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已不剩多少时间了,纪棠掩去心中苦涩,穿鞋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藤匣打开,里面是一块云纹玉佩和一本符书。
明梧没有说话,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我现在想告诉你。”
“好。”
纪棠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缓缓说道:“我与谢仪结缘,便始于此书。文君一心想我学剑,给了我此书后,并没有指导我。”
如莫临溪所言,明梧编撰的这本符书很基础,但她悟性差,从前也从未接触过此类术法,又无前辈指导,学习来十分吃力。
“回守神山,我想请教芸芸,徽息神女百般武艺皆传授给她,她一定能为我解惑。只是那时候,仙剑大会在即,她很想在比试中证明自己,日夜勤奋练习,晚上只歇息两个时辰。我本想等她忙完再问,正巧遇到兰佩清君找徽息神女,跟她一起来的人中,便有谢仪。”
“他教给你画符?”
“是,他将这本符书从头翻阅一遍后,掰开揉碎了讲给我听。”
他就像砀施山幻境里,一笔一划教她么……
明梧的心微微一疼,苦涩滋味蔓上心扉,他还是不甘的。
“……和学剑一样,我在画符上也没天赋,甚至更蠢笨,但谢仪不嫌弃,总是用温和的目光鼓励我,而后一点点重新演示。喜欢上他,实在是很轻易的事,比画符纸简单百倍。”
明梧静静看着纪棠,她神情平和,眼中带着一丝释然,继续说道:“他接受了我送的发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看上了我战神之女的身份。等我发现了这点,我们就结束了。”
他却知道,事情远不止于此,谢仪瞎掉的左眼,她忽然转变的性子,不会因为利用与被利用就发生,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不过既然她不说,那就到此为止好了。
反正,人已经在他身边,心彻底落在他身上是迟早的事。
只是为何她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带着哀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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