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眼前的青年像少年一样展露着未经世故磨损的锋芒。那种笔直的姿态让白石凛太郎看到了对方与其父亲神宫一心的决定性差异。
　　那种不用担心失去什么的轻盈。把自己的名字和想说的话敞亮地全盘托出，像对世界喊话一样，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白石凛太郎也有过这样意气风发肆意妄为的时代。可惜已过去了十年。他并没有被生活推着走，而是在等待中磨平了锐气，直到现在，他仍觉得有一把重得抬不起来的钝刀在上空摩挲，先把楼房的一颗颗脑袋搓得四四方方，然后轮到里面的人。
　　“进来慢慢讲吧。”已故的大学生侦探无意正面对峙青年的怒火。他把客人带到房间里，自己也先坐下，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神宫拓也笑了，“那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了。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地缚灵。死就死了。像是幕后黑手是谁这类明显阴谋重重的事情，我是不会深究的。但是很不巧，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也很执着于这些人类的所为。那家伙要是死的话，八成也会成为地缚灵的吧。”
　　“那真是遗憾。”白石说，“我还以为我们是一类人，为探寻真相焦了心。不然，你为何如此着急地赶来呢？”
　　“我不会为过去驻足。”拓也答：“而且你搞错了一点，我不是为了你的私欲而来。”
　　“而是小辰美和其他被卷入我这个侦探游戏的无辜群众对吗？”白石嗤笑，眯细了眼睛，“正义的伙伴。”
　　“你自己也应该是的。”拓也没被激怒，声音依旧冷静，“如果你真的本性邪恶，一心是不会放任你活到今天的。”
　　“没准只是你的父亲看走了眼，放过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后者想拉更多的人一起下地狱垫背。”
　　“一心不会的。你也不是。”神宫拓也断言，眼神坚定，丝毫不怀疑父亲的判断。“所以我想知道的只是你为何出此下策？不在事情变调前阻止其发生？”
　　白石正要说什么，在旁沉默的姬川辰美开口了，“最初发帖是别无他选。就算后续会有真真假假的消息，我们也觉得那是个很好的开端。”小说家看了眼他的同居人，对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跟帖逐渐变多的时候，我们选择了观察，但这个阶段尚没有实际的伤害事件发生，更像是怪谈故事的二次创作和再创作。所以我们也没有干预。”
　　“然后没想到真的有个脑子发狂的家伙出现了？”拓也问。
　　姬川辰美默认了，“但是我们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原来杀害白石的凶手。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就算是同一人，作案手法发生变化也很正常。而且这时候，我们还有另一个希望，即警方已经介入了调查。”
　　“所以你们觉得如果有模仿犯，被抓住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甚至可能花不了多久？”
　　“基本上是这样的。”白石叹了口气，“毕竟总不能让小辰美直接当街逮凶手，那多危险啊。活人犯下的事，让活人里的专家解决，逻辑不是很通顺吗。但不知道是效率问题还是压根没被视为重要，现在也依旧悬而未决。”
　　“通过IP地址反查呢？”
　　“试过了，市内连锁网吧，每次地点都不同。实际让小辰美也跑过一家，问了店员，发帖时间点那间隔间里并没有任何人。”白石说，“估计是捡到了员工丢失的可以生成随机码的移动设备吧，或者就是对方本身很擅长电脑。后者的可能性虽小，但不能完全说无。”
　　“确实。如果有那样的能力，很难想象还要整出一套神神叨叨的冲动杀人。”神宫拓也附议，“那为什么不试试呢，把帖子删掉？”
　　“现在删帖也于事无补。”姬川摇头，“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
　　“那把中途的风暴也一并抹除呢？”神宫提议，“模仿犯越来越多的话，不提对市民的危险，对警方的调查也有干预。”
　　“对不起，我有点没听懂。”姬川蹙眉，“是指把别人的帖子也删了吗？”
　　“要不把那个论坛有关天狗的话题和关键词也一并封了吧？”
　　“我们这边可没有这样技术的人。”白石挑眉，“再者是不是做过头了？总要让人自由地说话。”
　　“如果你们算上我的话，就有了。”神宫拓也无畏，“人命优先。”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建议你那么做。已经来不及了。”白石凛太郎正色道：“这方面的能力你确实很优秀，但是你对人心还不够了解。你如果有愿意承担后续责任的觉悟的话……”
　　“我愿意。”神宫拓也立刻就答应了。
　　“所以说青年才太天真了。”白石不悦。
　　“你死的时候不也是青年吗？”
　　“所以才这么轻巧地就死了啊。”白石眼底的愤怒像粘稠的黑色石油，仿佛随时就能烧起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真是一副上了年纪的人的口吻。”神宫笑，“但我不觉得你的死是没有意义的。你先前所捏造的自己是随机受害者的故事我完全没信，一定是去调查了什么麻烦事吧，你既然没有告诉我，我也不会追问。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是身为‘青年’本身导致了你的死。少年的羽翼尚不丰腴，于大众不被信赖；中年虽稳重守序但思虑过甚牵绊过多；老年重归幼年时期在体力和智能上的脆弱。只有青年的你，才会在冒着被驳倒被压制被彻底规训同化的风险，带着成功从少年时期活下来的东西去放手一搏。不要说你后悔了。”他顿了顿，“而我的觉悟是青年的觉悟，不是已经死了十年的青年的觉悟。犯了错，我会改；丢了命，我自认倒霉。”
　　“白石……”姬川辰美正打算劝上几句，幽灵妥协了。
　　“你删吧。”吊死的侦探说，“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的话，你会逼急模仿犯。而到时候，他曾经预告过的目标就会有麻烦了。以对方的个性，不会保持沉默。你能在他换地方大放厥词的时候，找到他吗？”
　　“技术上没问题。”
　　“那什么方面可能有问题？”白石问。
　　“运气吧。”拓也一本正经地答道，“姬川借我下电脑，我直接在这里开工。白石也看着才更放心吧。”
　　然后在作业开始的几分钟后，他又补充道：“说起来，不知为何，你现在几乎很确定那就是模仿犯了。虽然我所得知的‘随机杀人’这个信息可能是假的，但如果只是说随机且手法不定的话，你又是如何分辨模仿犯和真凶的区别呢？果然是有别的隐情吧。你在找的那个真凶手又怎么办？”
　　“之后再换别的方法找吧。现在看来要了我命的天狗并没有活在赛博世界里。”白石专注着盯着屏幕上的代码，“至于完整版的来龙去脉，还是不说给你听了。并不是逗留一星期的旅人能够解决的问题。”
　　“那姬川知道吗？”拓也问。
　　“知道。”白石答。被点到名的在旁阅读的小说家抬起头来。
　　“那不要让人家死了。”拓也说。
　　白石凛太郎愣了一下，噗嗤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只是突然觉得……两位真的很像。”
　　“啊？我和姬川吗？难道不是界人和姬川吗？”神宫拓也满头问号。
　　“不，我说的是一心先生和你。”白石微笑。
　　“是吗？”神宫拓也反应平淡。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俩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听拓也的语气又像是和一心先生有点不合，还是说逆反的感觉。”
　　“我只是和一心不太熟而已，没见过几次，称不上喜欢还是讨厌。”
　　“原来如此。”白石凛太郎若有所思。
　　“怎么了？欲言又止的？”
　　“只是觉得该不该由我这个外人多嘴……”
　　“有关家庭相处的说教还是免了。”
　　“不，只是一个在我当了幽灵之后的心得感悟。”白石在确认了拓也投来的好奇目光后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吗？强力的恶灵，不但能影响直接接触到的人，与后者交往的间接者也可以，让其大病一场或者运势变差都有可能。还有诅咒，在摸不清对方家庭构成要素的情况下，往往会把诅咒内容改成其最亲密的人等等。对长期与这些家伙打招呼的人来说，和周边的人关系淡薄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所以我猜想……”
　　“已经够了。我知道了。”神宫拓也打断了白石，看似无动于衷的青年在敲打代码时还是迟疑了几秒，但很快他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速度。
　　等离开姬川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神宫拓也提前和见波界与折也发了消息，说不用等他。吹在脸上的夜风很冷，但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他的心情相当舒畅，整个身子都是暖的。
　　他穿过人行道，路过亮着灯的自动贩卖机，走上坡，经过已经装完监控的缘觉寺，回到了自己的家。千鹤阿姨给他留了一人份的晚饭，界人和弟弟在客厅看电视，意外地，两人在谈论着什么有关剑道的话题。
　　吃好饭洗完碗，神宫拓也拆开了那个据说是寄给他的长方形包裹。
　　里面是一盘录像带。相当老式。上面贴了一张手写的便签：To Tera（致特拉）。
　　难道是pandaman给他寄来的什么机密材料？神宫拓也挠了挠头，那样的话，他需要去储藏室或者寺庙的仓库找找录像机。这年代早就淘汰了这种东西。而且没准这事还不能被见波界发现。
　　于是一个人在积满灰尘的旧物堆里翻了大半天后，神宫拓也终于捧着他需要的机器回了自己房间。插电源线、接屏幕、开机设置、把录像带塞入进口，视频读取成功。
　　画面映出的是一个十字路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回家的必经之道。
　　才看了几秒，神宫拓也就按捺不住激动，那是他一直想要但没有去下手的监控画面。现在却有人直接送到了他的手里。这是鬼面花会所为吗？
　　他一边猜想着送件人，一边睁大双眼认真查看这盘迟到的资料。一遍、两遍，等看完第三遍的时候，神宫拓也确信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是不会再出现在画面里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所获。他找到了小偷的帮凶。此前被屡次忽略的盲区。
　　如果说不同视角的监控影像里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么就是大多数时间都无人的街道、各回各家安分守己的邻居，还有寺庙附近飞来飞去的乌鸦。
　　当然，神宫家附近乌鸦多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乌鸦翻垃圾桶，乌鸦打架也是。
　　但是乌鸦飞到监控前把脑袋挡屏幕不是。在绝妙的位置滞空斗舞也不是。
　　虽然前后拖延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让背景里的某个人不动声色地经过又离开。
　　这件事他做得到，折也做得到，一如师叔也做得到，但凡神宫家的人都做得到。更别提那个在法术上更强的男人。
　　土铃小偷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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