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顾长俞猛然回身，殿内哄然四议，只见那报信的小兵口中吐血，应是昼夜不停地策马奔来。顾长俞抓着他问：“祖父呢？宋王翎王呢？川陵从未向朝廷要过援兵，区区四万人为何就告急了？”

　　“查几人有炮船，又夺了我军三艘炮船，顾、顾老将军伤重，我军死伤惨重。宋王翎王死守庸州，要撑不住了……”

　　顾长俞转向赵熙政，急道：“请陛下放臣带援兵前去！”

　　赵熙政听得此消息，人便僵住，愣了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眸，道：“传兵部左侍郎赵献。”

　　何玹清一听，当即道：“陛下！赵献不善水战，川陵局势复杂，怎能让他前去？此等关头，除了顾侯，无人能担啊！”

　　顾长俞便也道：“陛下，川陵地势复杂，眼下又是雨季，海上风浪大，连祖父都挺不住，旁人去了更束手无策。若说战查几，臣最熟悉，请陛下让臣去吧！”

　　“顾侯在京，不是还有事未完么。”赵熙政冷声道，“传赵献过来。”

　　“陛下！”顾长俞是真急了，“形势危急，求陛下切莫与臣置气！臣先前去，待臣回京，陛下若不满，臣自当听候陛下处置！”

　　“陛下，就让顾侯去吧！川陵之事，无人能比顾侯更熟悉了。”袁俱出声，便引来旁人附和。

　　听着底下一片附和之声，赵熙政眸中寒意更甚，忽就凝着顾长俞道：“从前打仗，川陵都没告急过，怎么你一回来，就成这般惨状了？”

　　那小兵听罢，忍着剧痛，赶紧回道：“陛下，查几人的炮船不知为何，威力极猛，先前从未见过。大聿现在的炮船，实在难敌……”

　　顾长俞直直看着赵熙政，眼中多出丝不可置信来，“陛下这是，怀疑祖父为了让臣回川陵，故意谎报军情欺君？”

　　“朕只是一问，顾长俞，你疑神疑鬼，竟也疑到朕的头上！”赵熙政恼怒，“既有炮船，你祖父都无法，你回去就能战胜？赵献好歹擅于制机甲，朕再命他从岐山陌冗各调两万卫军，足抵查几四万人！你今日带头闹事，朕没治你罪，你竟还敢疑起朕来！”

　　“陛下，查几已经打进来了！”顾长俞红了双眼，“他们为何敢犯我大聿，陛下还想不明白吗？查几是四面环海的方寸之地，竟能在短短半年内造出如此厉害的炮船来，陛下真信吗？如果此次不给其重击，只怕届时就是查几、克伦、罗剌、高地四方犯我大聿啊！”

　　“鬼头青的事，朕自会命人去查、去禁，倒是你，你今日当廷逼朕，祸乱朝堂，从即日起，你便给朕住到翟雀宫去，好好反省！没朕旨意，不得外出！”

　　他说罢，叫了内侍进来，挥手道：“带顾侯下去！”

　　何玹清一干人等皆是为顾长俞求情，外面国子监的学生也是闹得厉害，赵熙政大怒，砸了旁边的青花瓷瓶，吼道：“都给朕下去！下去！”

　　话落，他剧烈咳嗽起来，眼前又是一阵一阵地发黑，只听他冠上翠珠不断作响，赵熙政没站稳，从宝座前跌下去，摔到石阶下面，冠帽滚出老远。

　　“陛下！陛下！”

　　旁边的人忙去扶他，赵熙政勉强站起，稳了稳心绪，柳复光将那冠帽捧起，奉到赵熙政面前。他却是扶着身边人的手臂，轻轻摇头，胸膛起伏。
　　“你们、你们都逼朕……下去吧，朕无事，都下去吧……”

　　见赵熙政这般，无人再敢出声，也无人再敢多留，依言退下。先是从丹墀起，国子监学生和翰林院老臣向殿内拱手，退步而去。接着是各部院官员，然后殿内的人才逐个退下。两个司礼监内侍过来抓了顾长俞臂膀，想将他带下。

　　顾长俞最后望了一眼赵熙政，甩开两个内侍的手，“臣自己去。”

　　殿内除了柳复光，便没了人影。赵熙政扶着柳复光的手臂，坐到暖阁内的书案前，柳复光给他倒了茶来，“万岁用些茶吧。”

　　赵熙政凝着那茶盏，倏然抓住柳复光手臂，“你说，朕有错么？”

　　柳复光没什么神情，自赵熙政上位，他愈发这般不苟言笑，闻言，他轻轻反问：“万岁可是在问该不该放任周家？”

　　赵熙政放开他，没再说话。

　　柳复光微微颔首，“万岁近来心神不宁，奴婢请了张院判来，给万岁开些静心宁神的方子。”

　　他说完，只见又有一人进来，赵熙政抬头，见是李实，此人是他从宫外召来的老儒，时常伴他身侧。他闭上闭眼，叫李实过来。

　　“你来了。”

　　李实走过去，见赵熙政的书案上一片狼籍，便上前替他整理好，慢慢道：“陛下不必伤神，诸臣不过是一时激愤，陛下随他们去，将这事放些时日，慢慢就冷下来了。”

　　“当真能冷下来，不会有人记得么？”

　　“陛下之忧虑，又有何人能懂？所谓治国安邦，乃先治而后安。陛下之举皆是治，既是要治，有人得利，有人失利，自古不能两全。陛下当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

　　赵熙政闭着双眸，道：“你说得有理，他们愿意吵便吵罢，吵完就吵完了。父皇在位时，不也有人吵么。”

　　李实道：“陛下能想开就是，臣就是怕陛下忧虑伤神。”

　　“你不知啊，朕多想把承运库里填满银子。父皇是禁了乌香，打服了四隅，可承运库也耗干了不是？他们倒是吃喝不愁，怎就不懂得为朕考虑呢？”

　　“臣明白，周阁老和小阁老也明白。陛下精明善治，思虑远非常人能及。不过查几作乱，也确如顾侯爷所说，要将他们狠狠打退，此事含糊不得。”

　　赵熙政端起茶盏，又实在觉着无力，便又放下，“朕也没想含糊，只是…川陵愈是这般，朕愈不放心把顾长俞放回去。”

　　李实走到案前，将茶盏递到赵熙政面前，“赵大人去也是一样的，大人更善制兵器。”

　　赵熙政略舒心了些，胸口也没方才那么堵了。李实这才道：“陛下，先前内阁所说选秀一事您可有打算？”

　　赵熙政这才想起，道：“办吧，交给礼部去办，朕就不操心了。”

　　“诶。”李实应了声，只见赵熙政闭上双眼，似是要小憩，他便不再打扰，默默退下。

　　晚间，康进德提了饭菜到翟雀宫去，这地方他已来过数次，对周围景物甚是熟悉，隔了半年没来，只觉这地方比从前还荒，不过倒是有些人气了。

　　先前林舟渡在此，无几人守着，此刻顾长俞来了，便有禁卫军在宫外值守。

　　康进德进去，也不见殿内有灯火亮着，便走到门前，轻轻叩门，“侯爷？”

　　里面无人应答，他皱了皱眉，却听得有东西跌落的响声，这才推门进去，只见顾长俞坐在地上，靠着床沿，身边全是酒坛子，也不知喝了多少，才喝成这般大醉之态。

　　康进德把食盒放在桌上，顾长俞略睁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就道：“康公公来了。”

　　“侯爷心里难受，但也起来吃些东西。空着肚子喝这么多，待会儿该腹痛了。”

　　“没喝多少。”

　　顾长俞扔下手中酒盏，尝试站起，双手撑地，却是失败，康进德就将他按下，“侯爷坐着就是。”

　　“殿下呢？”

　　康进德一撂袍子，坐在他身边，“殿下回府了。”

　　顾长俞没出声。

　　“这宫外实在太多守卫，要带殿下进来，风险不小，是我劝殿下不要冒险。”

　　顾长俞又开了坛酒，就着坛子狠狠灌了几口，“原来，他被困在此处，是这般感受……”

　　康进德稍默了片刻，才道：“侯爷也不用太担心，殿下在想办法。”

　　顾长俞一个用力，撑地站起身，一手扶墙，“康公公，你可知道，这酒是暖的，可我这心就是暖不起来，冷得像冰块。”

　　“我知道，万岁此举，实在叫人寒心。”康进德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川陵，侯爷还是要好好养着身子，说不准万岁反应过来，还要让侯爷回川陵去。”

　　“何时？等查几人打进檀京吗？”顾长俞冷笑一声，“若真到这个时候，他可会像今日对克伦人低头那样，也对查几人低头？”

　　“侯爷。”

　　康进德叹了一声，“往来督市司是块肥肉，现在杀了阿吉洛，就是和克伦彻底翻脸。”

　　“那克伦人当街杀人，就不是和我们翻脸吗？”顾长俞攥紧了拳，“此时不与他们翻脸，等被他们踩到头上，还有翻脸的份么？”

　　“万岁不想打仗。”康进德道，“或者说，万岁实际上根本没把克伦放在眼里，故而始终持怀柔之策。对万岁来说，克伦就是穷山恶水之地向大聿要糖吃的孩子。能用糖换他们的金刚石，为何偏要打一架？”

　　顾长俞将酒坛狠狠放在桌上，“那查几呢？也是要糖吃的孩子吗？”

　　“万岁到底是不放心侯爷。”康进德无奈道，“侯爷的功绩太过瞩目，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是疑心不重的。”

　　“那便杀了我。”

　　“侯爷莫要这样说。”康进德算着时间也过去不少，便起身，“万岁身子愈发不好了，时常力不从心，内阁呈上的题本都让柳复光去看，代之批红。侯爷你瞧，就算再年轻，不好好保养都是不行的。所以侯爷还是要按时用饭啊！”

　　康进德将食盒往顾长俞那方推了推，顾长俞本垂着头，脑中突然一鸣，猛然抬起头来，看向那食盒，又看向康进德。

　　康进德对他笑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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