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不见鹿——见鬼

作者:kr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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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骨之渊(八)


      找实验室要来一副特视眼镜,严欢戴上,在车厢内简单绕了一圈。

      程琰过来时,严欢正停在浴室门口,戴着眼镜,眉头紧皱。

      “严队。”程琰站在她后面,浅打一声招呼。

      严欢嗯了一声,头也不回。

      “怎么了?”程琰看出严欢样子不对,心里有些没底,李锦也不知道去哪了,到现在都没出现。

      但程琰直觉,宋凌云变成这样,很有可能跟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只是……

      现在宋凌云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好还是坏,程琰至今心里也没个定数,自从出事后,他甚至有时候心想,人变成这样,没了利用价值,或许就可以不用去死了。

      但与此同时,没了他,任务也必然要面临失败。

      左右摇摆之间,程琰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究竟要往哪边才是正确……

      “没什么。”严欢说着,退出浴室,摘下眼镜递给程琰,说道,“看看?”

      程琰顿了两秒,接过眼镜戴上,走上前去。

      眼镜下,一双眼睛慢慢睁大。

      这……

      只见浴室里,不论是墙壁上、镜子里,还是淋浴间……这里面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角落几乎都缀着丝丝淡蓝的荧光,宛如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有些大概是停留的时间太长,几下缓缓的闪烁后,光点熄灭,就这么消失不见。

      程琰半张着嘴,瞠目结舌。

      浴室……浴室……

      浴室的话,那岂不就是……

      “有头绪吗?”身后,严欢的声音冷沉沉地传来。

      “……”

      “李锦呢?”不给一点反应的时间,严欢打断他,继续问道。

      “我……”程琰背对着她,没敢回头,要说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镜片是深色的,就算目光再怎么发虚,多少也能起到遮掩一二的效果。

      “我不……我不知道。”事实上,程琰确实不知道。

      他只不过是瞒报了一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事而已……

      衣领一把被揪了起来,就算隔着镜片程琰也能感觉到那仿佛张口就能吞人的盛怒劈头盖脸,灭顶压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严欢目光凶狠,手劲奇大,这一把揪得几乎让程琰产生了一种性命受胁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一张脸憋得通红,险些背过气去。

      “严队,严队!”通讯器里传来呼叫,“外面有情况,李锦回来了!”

      扯着领口的手蓦然松开,往后一推,程琰趔趄两步,后背砸在梆硬的墙面,摔倒在地,空气顿时涌入口鼻,他红着脸咳嗽,大口地喘气。

      ……真是疯了……

      顾不上许多,就在严欢出去后,程琰紧跟着也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脚步跟上。

      门外,几个人三三两两蹲在地上,围着中间的人,看见严欢出来,纷纷退开。

      车厢外的空地上,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蓬头垢面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在这几个小时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急救的两个队员很快赶到,检查后发现除了皮外伤和过度饥饿之外,整体其实并无大碍,就是看着可怕。

      “过度饥饿?他多久没吃了?”严欢无法理解,一个晚上还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人,怎么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就过度饥饿了?

      没等急救的医护回答,站在后面的程琰就朝这走来,严欢脸一沉,没给他任何接触李锦的机会,低声道:“拦住他。”

      边上的队员不明所以,但令如山倒,上前就把程琰给扣了。

      “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程琰被扣着,咬牙挣扎,红着眼大喊。

      “你要看什么?”走到他面前,严欢盯着他。

      程琰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反手架着,因为强烈的挣扎,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

      “他可能,不是李锦……”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面面相觑,出于戒备,又往后退了两步。

      严欢皱眉,看向后面二人,说:“放开他。”

      说完,看着程琰,上前一步,低声警告:“要是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别怪我就地处置。”

      程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往前,跪在了不省人事的男人边上,抬手抹去他脸上的脏污,仿佛是一种心里安慰,因为就算不做这个动作,他也完全认得出来这是谁。

      弯腰,慢慢把人翻了过去,拉开了那件勉强蔽体的破破烂烂的上衣,露出后背的几道红疤。

      就和前两天所见的——一模一样!

      失了神一般,程琰瘫坐在地,两眼发直,低低的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也会有……”

      紧盯着地上的二人,严欢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想法。

      ……过度饥饿,衣衫褴褛,身上还有被绳索捆绑的磨痕,且这些伤口痕迹不新,推测受伤时间至少应该在两天前,再加上刚刚程琰确认的后背的疤痕和确认后的反应……这些种种,都指向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李锦,有两个!

      ……

      山里的天亮得早,淡淡的雾白自天边如水墨一般缓缓晕开。

      浓雾弥漫的深山中,点点白光透过茂密的林木,连成一条稀疏的光带,在黎明前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带队前行的正是严欢。

      自昨晚李锦出现后,那个不可能的念头在严欢的脑中就一直挥散不去,事发突然,容不得她犹豫,当即联系本部汇报了最新情况。

      本以为本部知道后,会暂时终止行动。

      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就算有再多个李锦,你们也必须完成任务!人命关天,难道你想成为史书上的罪人吗!??”

      这是本部给她的回答,至于需要什么支援,只要是可实现的,都无条件任由她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后,行动、后勤、急救等队各分成两组,人少的那组留在原地驻扎待命,人多的那组为前锋,为免意外和不时之需,前锋组按照分配,把意识不清仍在昏迷的宋凌云也算了进去。

      急救队长站在一旁看着几个男人五大三粗地搬人,在边上急的冒汗,知道现在事态的发展不容乐观不好多说,只能咬着牙在边上一直提醒:“你们轻点!停停,点滴——点滴!小心呀你们!别晃他啊!!哎呀……”

      负责搬人的其中一个队员有些不耐烦了,瞥了她一眼,不屑道:“没事,反正都要死的人,再牛逼也就到这了,你就是现在护得再好也没用,干嘛做这些无用功?”说完,抓人的手一松,还没碰到担架的人顿时失衡一歪,半个肩膀直直砸在了担架边缘,不用看都知道这是伤上加伤!

      急救队长见状眼睛都直了,这特么说的是人话、干的是人事?刚要扔掉风度破口大骂,就见男人拍手去灰的动作一顿。

      ——一支槍顶在了他的后腰。

      保险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传到耳中,像极了阎王手里的催命符。

      男人缓缓抬起手,肉眼可见的发抖。

      “队……队长……”

      严欢站在身后,眼神冷得仿佛冰锥,手上的槍往前一抵,低声警告:“知道宋修罗为什么叫宋修罗吗?”

      男人大气不敢出:“我不……不知……”

      “因为他做任务约等于不要命,别人不敢做的,他都敢。”上前一步,槍口抵得更紧,“你既然这么瞧不起他这个‘死人’,说明你比他厉害。”

      “我可以把他现在的位置换给你。”

      完全没了刚刚的嚣张劲,男人一个腿软,勉强才稳住了身体,抖着嘴连话都说不利索,结巴着道:“我……我……别啊……”

      “那就闭嘴。”槍口突然往上,抵在了男人的后脑,严欢神情不带一点玩笑,冷声道,“没有下次。”

      于是,在那条上行的光带中,宋凌云的担架被抬得极稳,无人胆敢怠慢。

      队伍里,众人心知肚明,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可那是原职五副队、被那个女霸王带出来的人,别人不敢干的事,放到五队那儿就难说。

      弄不好,扳机一扣,真的就凉凉了!

      实验室负责人和技术队负责人走在队伍前头,一左一右跟在严欢后面,各自边上又有三人警戒,保证安全。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黎明的微光浅白而柔和,铺洒而下,宛若一层轻薄的软纱,夹杂着丝丝冰凉的寒意。

      秉持着不确定因素的最佳处理方式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原则,所以程琰和那个真假不明的李锦也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身后跟着两个队员,负责监视,一刻不离。

      李锦作为队员,虽然遭了大罪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这时候却也没那么好命,不省人事的状态下只能由程琰背着,跟在队伍最后,把人累得直喘。

      距离预测地已经不远,按照地图的标记点所示,再过不到一公里,就是他们即将要面对的,自公司成立以来最沉重、也是压力最大的一次冒险……

      “小钟。”严欢侧头开口,朝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人喊了一声,问,“二队到了吗?”

      小钟是行动队的联络员,主要负责和本部的联络工作,闻言立马紧步上前,答:“他们半小时前已经到达山脚,区负责人正在配合唐队进行封山工作,预计一小时内可以完成部署。”

      严欢点头,多问了一句:“三队呢?”

      跟队的是个经验老道的联络员,汇报时对事不对人,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答道:“三队没有收到任何跟此次任务相关的通知,除了原本在外的那些人,剩下的队员基本处于正常待命状态。”

      严欢不冷不热:“知道了。”

      知道不会有后话了,联络员这才放慢脚步,回到位置上,和前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行人继续往前,眼看队伍离预测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队伍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躁动,停下前进的脚步,严欢回头看向联络员。

      联络员小钟明白,掉头就往后面赶去,然后很快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严欢问。

      联络员神色发紧,走近她,低声汇报:“报告,有人丢了。”

      “什么?谁丢了?”

      “是监控队的……程琰。”

      严欢皱起眉头,大步往后走去。

      程琰原是背着李锦跟在队伍最后,此刻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只剩下一个昏迷不醒的李锦,已经让边上监视的人从地上托了起来,好在人没摔坏,就是蹭破了点皮。

      “怎么回事?”

      见队长大步流星地往这来,刚把李锦背起来的男人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边上另一个人就紧着声低喊了一声“队长”,表情怪异,透着说不出的恐惧。

      严欢看向他。

      “消失了……”边上的男人有些控不住情绪,不敢相信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抖着声对严欢说,“就刚刚……人明明就好好的走在我们前面,然后下一秒,就……”

      鬼使神差的,严欢看向了被男人背起来的李锦。

      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眼下又少一个,再这样下去,可想而知对军心的稳定有多不利。

      作为队长,严欢深知动摇乃是大忌,虽然心里没底,但要镇住这一群糙汉子,她还绰绰有余。

      “任务优先。”严欢开了口,“刚刚的事等任务结束,回来细查!”

      “是!”

      异象并未挡住他们的脚步,眼看离目的地只剩七百米、五百米、两百米……

      就在这时,严欢突然发现了不对。

      太安静了……

      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茂密的山林里,周围静得好似一潭死水,压得人心头发沉。

      “小钟,二队那边什么情况?”警戒着周围的情况,严欢头也不回地问道。

      无人应答。

      皱了皱眉,她回头看去,冰冷的瞳孔蓦地一收。

      人……全没了。

      没有犹豫,拔出槍,严欢稳步前行,鞋底踏过遭乱的草叶,碾出轻微的窸窣声响。

      随着天色渐亮,周围的雾也越来越浓。

      一手持槍,抱着尝试的心态勾出腰间的通讯器,不出意料,发出的联络无一不是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连本部也联系不上了。

      严欢啧了一声,显然不是甘于坐以待毙的人,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与其在原地打转,不如冒险一搏,哪怕只身一人,她也要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然而就在她刚要抬步,脚步突然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伴着嘶嘶的细响,严欢心下微沉,停下所有动作,缓缓低头,朝脚边看去。

      “!”

      一连几声槍响震起一片飞鸟,振翅而逃。

      树旁,严欢双手持槍,胸口起伏,带着微喘,看着那被击成几段的毒蛇倒在草叶当中,形态逐渐发生变化,由花到棕,再由棕变绿,最后化成了一条断裂的藤蔓,绿色的汁液从断裂处迸出,溅在了她的长靴上。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犹如病毒一般,绿色的汁液离开母体,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开始一下一下地鼓动起来,像是一颗颗小巧的心脏,发出轻微却令人难以忽略的怦动声。

      不过眨眼功夫,那些汁液就开始化出自己的身躯,宛若一条条刚出生的小蛇,在转瞬之间,飞速成长。

      严欢低骂了一声,抬手换槍,首当其冲对准脚上的长靴,咬紧牙关,扣下了扳机。

      灼灼的火焰从槍口喷出,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确实有效,但同时脚上的靴子也毁的差不多了,高温之下,烧伤是必然。

      就近靠上了一棵大树,额头的冷汗已然出了不少,严欢皱着眉头,目光望向那只剩下不到两百米的方向,咬紧牙关,仍不打算放弃。

      “好疼啊……”

      正要抬步,严欢猛然顿住,抬头快速在周围扫视,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个声音她认得。

      但绝不该出现在这!

      “阮队……”被怪异连续不断干扰着的严欢在此刻头一回显出了怒色,稳了稳心神,片刻后,又低声否了。

      “不对。”她道,“你不是他。”

      “……好疼啊……小严……”

      严欢眸色顿凛,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和胸口的起伏,咬牙低吼:“你不是他,少在这装神弄鬼,要么出来,要么就给我滚!!!”

      声音没再出现。

      寂静如同瘟疫,在空气中缓缓蔓延。

      突然,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

      严欢警惕地盯过去,只见树的后面,似有半个人影若隐若现。

      一阵冷风吹过,雾色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活了一般,散开了些许。

      严欢慢慢睁大了眼睛,原本坚毅如铁的眼神在此刻掺杂了震惊、恐惧,以及诸多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就像是染上了一场要命的瘟疫,开始逐渐软弱、走向崩塌。

      那个身影自树后慢慢走了出来,随着浓雾的消散,完完全全地倒映在了严欢的眼底。

      眼眶蓦地红了,被愤怒和不解侵染,不受控制地浑身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个身影严欢认得,不如说,是很熟。

      熟得不能再熟……!

      那个身影的模样,正是阮怜婴。

      但严欢知道,应该说她再清楚不过,那个人,是和阮怜婴一模一样的、他的前身……

      “阮婴……”

      “不和以前一样叫师父了吗?”浅浅的雾色中,阮婴的声音平淡而温和,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这样宛如清泉一般的温声润语,却有着一副和声音完全不符的身躯。

      那是一具半侧正常、半侧焦黑的身子,仿佛一道利落完美的分割线,将美好和可怖一左一右完美地区分了开来,令这具身子变得极其的怪异和悚人,连多看一眼都是头皮发麻。

      散开的白雾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仿佛一张轻柔的白纱,围绕包裹在他的身上,那半侧完好的眼帘随着微风的轻拂缓缓抬起,看向严欢。

      “小严。”

      严欢眼神顿凛,后退半步,掏出槍对准树旁的男人,发抖地低吼:“怪物,别叫我!”

      “你在怕我吗……?”阮婴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失落和悲凉,垂下了眼帘。

      严欢心里一沉,面对这样的阮婴,凛冽的神情里竟有了一丝松动,持槍的手仍然保持着原状,隐隐有些勉强,但好在是稳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的,严欢忽然开口,声音沉得发哑。

      周围的白雾弥漫,逐渐又开始浓了起来,雾色中,阮婴低着头,哀怜地答:“我是什么,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但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

      严欢皱紧眉头,握槍的手隐隐渗出了汗,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指又重新握紧,她望着雾里的人,发干的嘴唇紧抿。

      似乎还有后话,但浓雾似乎不打算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了,仿佛一张张薄帘重新拉合,将雾中那道诡异的孤影遮掩。

      像是不甘于就此消失,在浓雾完全盖住他前,阮婴的声音突然拔高,撕心裂肺地痛吼起来!

      “小严——你忘了吗?我是为了救你——是为了救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听我的……如果不是你违抗命令,我也不会变成这样……我是替你死啊——小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痛苦的嘶吼声中,一道火光猛然窜起,刹那间将那具本就焦黑了半具的身体完全吞没,严欢怔大了眼,她几乎能听见皮肉在烈火的灼烧下滋滋萎缩的声音,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仿佛将她带回到那个冲天的火场,带回到那个本该阖家欢乐,笑语欢声的雪夜……

      “住手……不要烧……不要——不要——!”

      防线终究被破开了,泪水如决堤了一般涌出眼眶,刚烧伤的脚在这一刻像是抛弃了本应强烈的痛感,不顾一切,拔足朝那道挣扎的火焰奔去!

      ……阮婴是因为她才死的!

      ……那一夜,任务本该已经完成,是她看到了匿在角落的嫌疑犯,惊惧之下,抬手拉住了阮婴的衣角,而就在这时,那个嫌疑犯也看到了她……

      ——那栋楼的炸弹,是因为她才引爆的!!!

      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情,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炸弹就引爆了,阮婴反应算快的,避开爆点,一把把她夹在了臂弯里准备撤出,可她却告诉阮婴,那个嫌疑犯的边上还有好几个孩子。

      角度原因,阮婴没看见,但因为严欢的消息,他果断把她送到大楼外安全的范围,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叮嘱她一定在这等他,不要乱跑,然后返身,重新冲进了那栋已然被大火吞噬过半的废楼。

      火灾那年,严欢十六岁。

      她看着阮婴的背影,在外面站了一会,等不住了。

      人总要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代价,但在严欢身上,那代价却是她憧憬之人的性命,和注定伴随一生的懊悔和痛恨!

      “师父——师父——!”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雪夜,耳畔里回荡的是年幼的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甚至不敢面对那具被人从大火里扛出来的焦躯,只敢紧紧抱着阮婴冲进去前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站在远处望着,止步不前地放声大哭。

      ……这次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她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做不好的小姑娘了,和那时候不一样,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上峰所有的命令她都能一一完成,而且完成得干净利落,无可挑剔!

      ……所以这次,她一定可以做些什么,一定可以……!

      宛若瞬发的利箭穿过层层浓雾,眼看就快要够到大火里的那只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砰、砰”两声槍响,冲刺的身躯应声倒下,严欢蜷起身子,腿部中弹,阮婴的惨叫声就在耳畔,不过咫尺之距,她哭着咬牙从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拖着流血的一条腿,伸长手,硬着一口气,拦不住似的,说什么也要够到在那火焰中痛苦挣扎的人……

      然而伸长的手臂却在下一刻被什么东西狠狠扣住,布满红丝的眼眶里,瞳孔骤然一缩,所有的一切在顷刻间重归寂静,火焰消失了,只剩一具焦躯立在眼前,随着火焰的消失停止挣扎,倒在了身下同样焦黑的草叶之上。

      严欢崩溃了,呆呆地看着,一如那个当初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就连多看一眼也不敢……

      泪水如决堤了一般汹涌而出,她是成长了,现在能看得了这些残忍的画面了,可那是阮婴,是她的师父,光是能看又有什么用!

      到底还是救不了他……!!!

      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在顷刻间化作哭喊,撕心裂肺,严欢跪在地上,浑身狼狈不堪,通红的双眼睁得极大,大吼着,发泄着,直到一个巴掌甩在了自己脸上,瞬间的刺痛仿佛一剂强心针,逼着她急促地倒吸了几口短气,哭喊声戛然而止。

      睁着发红的双眼,严欢愣怔地缓缓摆过头去。

      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视野当中。

      “……”还没回过神来一般,严欢张了张嘴,却像是卡了壳,一个字也说不出。

      “醒了?”宋凌云皱着眉,唇色苍白,放下抬高的手,松了口气,拔出严欢别在腿上的匕首,帮她割断纠缠在身上的藤蔓。

      “宋……队……?”

      宋凌云嗯了一声,没搭理,只专注进行手头上的切割工作。

      “……我师父呢?”严欢哑着嗓子哽咽着问道。

      “不知道。”宋凌云仍是虚弱,多说一个字也懒得,简单粗暴,“你见鬼了吧。”

      “……”严欢摇头,不肯相信,“我没有。”

      宋凌云懒得理她,就事论事:“没有你能把自己捆成这样?”

      闻言,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头看去。

      只见一道道翠色柔韧的藤蔓像被猫玩杂了的毛线球,毫无章法地相互纠缠,根本看不出从哪里起头又到哪里结束,唯一能看得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的缠法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清醒的正常人能绕得出来的。

      严欢:“……”

      回过神,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隐隐作痛,耳朵也隐隐有些嗡嗡的耳鸣。

      “你……扇了我多久?”硬着头皮,严欢还是把问题问出了口,低着头,没敢朝宋凌云那边看。

      反观宋凌云更懒得看她,手起刀落,紧紧缠身的藤蔓随即被割成一段一段,掉在地上。

      “没多久。”宋凌云说,“也就五分钟吧。”

      严欢:“……”也、也就?

      “刚刚是你开的槍……?”迅速撇开上一个问题,严欢又问。

      “你觉得可能?”宋凌云头也不抬,晃了晃手上的刀,意思再明显不过——从你那拿的。

      严欢:“……”

      但腿上的槍伤不是假的,眼下周围只有宋凌云一个人,不是他的话,还会有谁……?

      藤蔓韧性很强,宋凌云帮她松开了一部分,解放了双手,随即匕首一扔,说我累了,你自己来。

      严欢:“……”

      想不通刚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只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仍还让她心有余悸,她不太敢想,一旦自己的手指触到那团火焰,会有什么后果。

      回想起来,恐怕从那条蛇出现开始,自己就已经不对劲了……

      “怎么就你一个?”严欢利落地切开纠缠的藤蔓,瞥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宋凌云,问道,“其他人呢?”

      宋队长惜字如金:“你的队员。”别问我。

      严欢皱眉,无语的撇了撇嘴角。

      “身体没事吗?知道是什么人把你体内的那些……”

      “严队长。”宋凌云打断她,“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

      严欢微怔,随即皱眉:“有话能不能直说。”

      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宋凌云懒懒开口:“你刚刚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怎么就这么放心,觉得自己已经脱身出来了?”

      宋凌云言之有理。

      只是因为刚刚的刺激太过强烈,让她竟是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平静是安全的。

      沉默在空气中缓缓蔓延,片刻后,严欢开口,问道:“你醒的时候没看到人吗?”

      “没有。”宋凌云答道,“我醒的时候周围连只鬼都看不到。”

      严欢:“……”你本来好像也看不到……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严欢又问。

      宋凌云对答如流,言简意赅,“老远听到你的惨叫,就过来了。”

      严欢:“……”

      “所以,如果这是幻觉的话,你为什么会和我在同一个幻觉里?”

      “不知道。”左右都是死,宋凌云反而无所谓了,“但有一点,我能确定你是真的,但你却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真的。”

      严欢:“……”和这个男人说话,从开始到现在天知道她到底无语了多少次了……!

      “你这个人到底还能不能……”严欢有些忍不住,然而还没等她一句话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掐断了。

      ——下雪了。

      恐惧重新回到那双刚回神不久的眼中,拿刀的手有些发抖,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手别停。”望着轻轻飘落的雪花,宋凌云出声提醒。

      严欢愣了愣,振作起来,加快了动作。

      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初雪,或者应该说,他们应该怀疑的是,这场雪从本质上来讲,究竟是不是真的?

      可如果是幻觉,宋凌云在想,他和严欢并无交集,又为什么会身处在同一个幻境里?

      即便隐隐猜得出导致这种异象的就是隐于山中的纳骨堂,他们也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应对。

      而对于宋凌云来说,比起纳骨堂,他心里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队里有个负责我的后勤,名叫李锦……”

      严欢闻言,来了精神,问道:“你认识他?”

      宋凌云见状,话锋一摆:“这人不靠谱,回头有任务最好别用。”

      严欢:“?”

      品出了话里的味道,她将信将疑,问道:“他怎么你了?”

      宋凌云幽幽瞥了她一眼,目光要多鄙夷就有多鄙夷,反问道:“知道掺土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吗?”

      严欢瞪大了眼,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宋凌云冷哼:“做是这么做了,我没吃就是。”

      “所以……你不是因为消沉导致的胃口差?”

      又是一声冷凉的哼笑,“只有你们消沉才会胃口差。”

      宋凌云那几声冷哼给严欢气得要命,但手下有错在先又骂不出口,只能咬牙忍了。

      不再出声,直到严欢把身上乱七八糟的藤蔓全割干净,两人都没先开口再说一句。

      “手下夹带私怨执行任务,是我管教不力,我道歉。”把匕首倒插回腿包里,严欢面无表情,就事论事,说道。

      言语间,目光却是向下,像是借着交谈,有意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薄雪。

      因为这些徐徐落下的雪花,无不在提醒着她回忆起那些极力回避的过往,仿佛一抬眼,那栋火光冲天的废楼就会出现在眼前,而自己就站在不远处,抱着那件不过转瞬便成了遗物的外套,望着那具焦黑的尸体,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那一年,雪下得晚,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下的也是一场初雪……

      因为手下的过错,原本难以说出口的道歉被严欢带着私心托出,然而过了半晌却没得到一点回应,严欢皱了皱眉,抬起头来。

      她看见宋凌云就坐在边上,连坐姿都没换过,就这么慵懒地眯着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宋队……?”严欢心里微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回应。

      发干的唇抿了抿,无声地抬手缓缓移到腿包边,重新握上了还留有余温的匕首,严欢紧盯着宋凌云,又试了一次,低声道:“宋凌云……宋队长?”

      眯着的眼帘微动了动。

      严欢握紧匕首,另一只手悄然按在身后的地面,随时准备好后撤。

      宋凌云慢慢偏过头来,看向她。

      按捺着不安,严欢咽了咽喉咙,目光充满警惕,道:“你,还好吗?”

      宋凌云看着她,说:“嗯?”

      严欢皱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宋凌云没答,就这么继续看着她,直到严欢被看得脊骨都有些发凉了才把头摆了回去,目光拉远。

      “没什么。”半晌,宋凌云才开了尊口,虽然这个回答有说和没说根本没差。

      可就算他不说,严欢也不傻,她之前不是没接触过宋凌云,可像这样的目光她却是第一次见,望向远方的模样专注而迷茫,眼神里透着是隐约的眷恋,沉默而伤怀,错综复杂,甚至在他把头摆回去将目光重新拉远的这一刻,像是找不见了什么东西,神情就那么短暂地恍惚了一下,然后拉下了眼帘。

      细细柔柔的初雪缓缓落下,带着本不属于秋季的寒意,逐渐在林木山间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漫山遍野,看着唯美,可只有身在其中人的才知道,那到底有多难受。

      腿上的槍伤货真价实,所幸没伤到动脉,血还在冒,但没刚刚流得那么厉害了,挣扎挣扎勉强也还能动。

      见宋凌云还算正常,严欢稍微卸下了点防备,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已经超出计划时间快一小时了。

      也许因为刚刚的幻觉过于刺激,让严欢的脑子在重归平静的这片刻里变得异常清醒,也意识到了一些从接到任务开始到现在,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然而盯着表盘里还在不断前行的指针,严欢越想越觉得不对。

      按虞家资料所载,人类至今从未主动探测到过纳骨堂的存在,唯一能寻到的现象规律就是那个遍地骸骨的噩梦,而关于探测这一块,一是因为这项举动没有先例,成功率未知;二是即便人类想探,早年前的技术也还没今天这么先进,能做成现在这样,放回当初,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可既然没有先例,也没有任何可以用以支撑的数据,实验部门又是怎么得出——纳骨堂一定会在今天,会在这里的这个时间点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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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埋骨之渊(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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