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作者: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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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谈判


      夜已经深了,鞑克中军大营中人影稀疏,偶有几个巡营的小兵走过,留下几抹火把光影。
      图日西背着手站在营帐中,目光沉沉。
      “扎兰,他来了。”亲信小兵掀开帐帘道。
      图日西眼中闪过一道光,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把人请进来。”
      少顷,一个身穿黑衣,戴着帷帽的男子俯身钻进内帐,他摘下帷帽,看向图日西:“好久不见。”
      图日西朗声笑道:“确实,好久不见了,原将军。”
      亲信小兵合上帐帘,默默退出帐外。
      原奉没客气,随手把帷帽丢在一边,坐在了毡垫上。
      图日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知道,原将军你迟早会来见我。”
      原奉一挑眉:“扎兰很自信?”
      图日西笑道:“不是我自信,而是将军确实走投无路了,不是吗?”
      原奉注视着图日西,淡漠道:“我没有走投无路。”
      “哦?”图日西摸了摸他光洁的下巴,“那将军又是为何来见我?”
      “谈判。”原奉吐出了两个字。
      图日西眯起了眼睛:“原将军,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你不过是一个守边将军,难道能代表大俞朝廷吗?”
      “能。”原奉下巴微扬。
      “好,好!”图日西大笑起来,他拊掌道,“那将军便说说,你打算和本扎兰谈些什么?”
      “退兵。”原奉简短道。
      “凭什么?”图日西眉梢一抬。
      “你想要什么?”原奉转而问道。
      图日西往前一探身:“我想要什么?将军,你也真问得出口。本扎兰多年前数次去广宁府找你,那时不就把想要的东西给将军你摊开了吗?”
      “我是说,你现在想要什么,才能退兵。”原奉避开了那话。
      “若是将军能给我鞑克八部的王位,我自然能退兵。”图日西一扬手,“原将军,你能吗?”
      原奉沉着脸,不做言语。
      “或者……”图日西突然一探身,兴致勃勃地看着原奉,“或者,将军你把你的那玩意儿送给我。”
      原奉并不恼怒,他平静地推开图日西,淡淡道:“扎兰说笑了,就算是给你,你用得上吗?”
      图日西撇了撇嘴,摇头道:“原将军,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
      原奉冷漠道:“若是我变得有趣,扎兰就能退兵了?”
      “或许呢?”图日西勾起了嘴角。
      原奉深吸了一口气:“扎兰,如果你真的想要鞑克八部的王位,我可以帮你。”
      “是吗?”图日西咧嘴一笑,“原将军,我记得你似乎以前就答应过我此事,而且还答应了不止一次,难道是……是本扎兰记错了?”
      “你没记错。”原奉一顿,“是我错了。”
      听到这话,图日西先是稍稍一怔,随后仰天大笑:“将军,你倒也不必如此谦卑。”
      原奉神色漠然:“不是谦卑,是事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以前我是在为自己,现在不能了。”
      图日西收起笑容,认真地打量起原奉:“将军这是铁了心要和本扎兰谈判了。”
      “对。”原奉道。
      图日西一把抽出长刀,架在了原奉的脖颈上:“你不怕我杀了你?”
      “不怕,因为扎兰需要我,需要北境的支持。”原奉起身,拽开了羊皮卷地图,“柘木儿王势力西迁,王庭旧贵族倒戈,大将乌赤金侍佐,扎兰难道觉得,自己就凭这些,便能稳坐草原江山了?”
      图日西走到地图前,俯身看道:“那原将军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原奉抬手一点,指向了广宁:“此地往东,连通海崖,往西,接通西域,通南达北,是北境乃至塞外的要害之地。扎兰也是有谋略的人,不会不知道广宁的战略位置。”
      “将军什么意思?”图日西被他勾起了兴趣。
      “你退兵,我请你借道。”原奉落子巫兰河谷,“这里,扎兰难道不想要吗?”
      图日西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地图上那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那是柘木儿鞑克的发祥地,也是其根基所在。
      只是上离王庭往西,有天堑沟壑纵横,他绕不去巫兰,唯有往南,从广宁借道,才能直达河谷。
      王位唾手可得,图日西自然动了真心。相较于前几次,他知道,这回原奉是带着诚意来的。
      “值得吗?”图日西问道。
      原奉皱眉:“什么?”
      “为了一个扶不起的朝廷和一群庸庸碌碌的走狗,值得吗?”图日西道。
      “与你无关。”原奉收起羊皮卷地图,说道。
      图日西笑了两声:“既然将军这么说了,那本扎兰就不告诉将军你当年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了。”
      “我最……”原奉一愣,“什么事?”
      图日西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懿安皇帝的秘密,大俞朝廷的丑闻,让你们中原天下百姓颜面扫地的脏事。”
      原奉一滞。
      图日西感慨万分:“将军,若是你知道懿安皇帝的真实身世,你还会为了这大俞朝廷拼命吗?”
      “我为的,从来都不是大俞朝廷。”原奉一字一句道。
      图日西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我不管懿安皇帝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大俞朝廷如何,我只管我该做的事。”原奉转身就要往外走。
      “当年毒杀你们先帝太子的不是柘木儿鞑克,是弥丘人。”在原奉即将踏出帐门时,图日西突然道,“弥丘人想要自己的血脉登上别国的皇位,以图谋自家大业,他们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原奉神色一震。
      “麻云散,”图日西哼笑了一声,“亏他们也想得出来,用麻云散来嫁祸柘木儿鞑克,确实是个好计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原奉回头。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当初在上京时知晓了真相的褚兰公主竟把这事告诉了乌赤金大将,不然,柘木儿氏应该也没机会拿下上离吧?”图日西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原奉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京梁城中的弥丘细作找上了还未加冠的李伏,道明了少年世子的身份。
      李伏野心膨胀,立誓要为其父开辟道路。
      而后,因焚香刺杀太子一事败露,为撇清关系,李伏派人深入鞑克,寻找奇毒,最终拿到了麻云散。
      因牵扯巫兰河谷中的部族柘木儿氏,阿雅王密派褚兰公主追查。嫁与肃王后,褚兰公主进京,窥知冰山一角。
      可是,谁知褚兰公主没有先将此事告诉亲兄阿雅王,反而告诉了乌赤金。随之,秘密流向了柘木儿氏。
      懿安帝与穆王的把柄成了柘木儿氏拿下上离的关键一棋,长鹰军闭关不出,原傅隋殒命关外,阿雅王朝轰然倾塌。
      当年乌赤金破北关,杀公主,劫郡主,火烧王府,竟成了懿安帝了却心结的一桩好事。
      只可惜,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半夜塞外又飘起了薄雪,营中火把瞬息,几个小兵吆喝着冲到空地上,接连点起篝火。
      原奉戴着帷帽,低着头,沉默地从一群鞑克小兵中穿过。走至营地外,他看见有人正站在不远处牵着他骑来的那匹马。
      “乌赤金?”原奉脚步一顿。
      “扎兰让我送你一程。”乌赤金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看着原奉。
      原奉轻笑一声,接过缰绳,一跃上马:“扎兰是怕我一人屠了你们一个营吗?”
      乌赤金默不作声地踩马蹬翻身,跟在了原奉身后。
      “不要轻信旁勒阿雅。”待走出一段路后,乌赤金突然开口道。
      原奉没答话,静静地望着前方。
      “退兵只是一时,但忧患在于长久。”乌赤金说,“当初柘木儿王没有听我言,杀掉这个佞臣,如今就要遭他吞噬,也是活该。”
      “大将这话听起来,似乎依旧忠心于柘木儿王。”原奉回头看他,“可我怎么记得,大将最开始是阿雅王座下的一员猛将呢?”
      乌赤金瞳孔一缩,不说话了。
      “忠臣不事二主,大将如今给多少人做臣子了?数得过来吗?”原奉嘲讽道。
      “我有苦衷。”乌赤金声音沉闷。
      原奉无声地挑了挑眉。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吧?”乌赤金问道。
      原奉的眼神闪烁了几下,随之把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草原:“知道什么?”
      “懿安皇帝、弥丘人,还有……”乌赤金话说了一半,停住了。
      “还有褚兰公主。”原奉默默接道。
      乌赤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也会想,当初到底该如何做出选择,如今的结果才会截然不同。”
      此时天已近晨时,两人身后的白石城砖隐匿在熹微下,将上冻的堰渡河映得辉彩奕奕。
      “会吗?”原奉自问自答道,“不会。”
      乌赤金眼上的伤疤轻轻一动。
      “人此生的命运都是写定的,你觉得,我们如何能改变?”原奉自嘲一笑,“就像你,永远都是我的敌人。”
      乌赤金深深地看了原奉一眼,他勒马站定,学着中原人礼抱拳道:“再会了,长鹰将军。”
      说罢,乌赤金调转马头,回身奔去。
      原奉抬起头,望见了不远处的广宁府城门,他想起许多年前,乌赤金带兵冲入这里的情景。
      方才与乌赤金同道时,原奉没有问褚兰公主为什么会将秘事告与他,也没有问他最后火烧王府时到底后不后悔,这些事,就算是乌赤金不说,原奉也能猜到答案。
      世上种种,都是作茧自缚。

      三天后,图日西领兵退后五十里,让出了长鹰军东西两线的战备。
      原奉没有耽搁,他当即率部向东,要赶在邹玄抵京前,切断弥丘人的海上供给,守住东海一线,把弥丘人圈在陆上。
      这一路并不顺利。
      虽然弥丘人把燕门府往东去的战所撤了大半,但其中仍有中坚阻力,长鹰倾军而动,才勉强破开了一个口子。
      更艰难的是,进了东海十郡后,天就没有晴过。
      早春暴雨一日大过一日,河脉丰盈的东海水灾泛滥,长鹰军士不谙水性,在一次次的冲滔中,损伤严重。
      而在这一过程中,原奉又一直病着。

      “还是没有京梁的消息吗?”蔡昇站在帐外,小声问道。
      传令兵摇了摇头。
      前几日,往南去的衷兰桥被洪水冲塌,原奉只得派去前哨,停下了大部队。
      在驻扎的几日里,原奉往京梁写了数十封信,无一有回音。他费劲力气找到了当地的暗线,可仍然没有途径联系到京梁。
      战况如何?皇城如何?那些个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的王公权贵们如何?顺王和长公主如何?他的阿姐原怀宁如何?
      还有,广宁公主如何?
      原奉一概不知。
      “上次收到京梁来信已是一个月前了,算算日子……”蔡昇忧心忡忡。
      “算算日子,没有多少天,邹玄就要走到皇城脚下了。”原奉走出营帐,冒雨站在演兵场旁。
      蔡昇叫道:“小崽子,还不来给你家将军打把伞!”
      何今一缩脖子,吓得赶忙跑来。
      原奉摆手:“不用。”
      “我的将军啊,怎么就不用?您快看看您那脸色吧,都跟小的家里的墙皮一样白了!”蔡昇跺脚道。
      原奉避开了他要伸过来的手,转身问向何今:“前哨如何?”
      “往南去的前哨摸到了京畿府边的三十三里亭,那里已不见弥丘人的踪影。”何今答道,“往东……往东似乎要更弱一些,弥丘人已经走了好久。”
      “往东,今日就开拔。”原奉道,“再不走来不及了,若是咱们再在这里等下去,京梁迟早得落在弥丘人的手里。”
      “可是……”蔡昇欲阻拦。
      原奉没有听蔡昇的“可是”,转身便走。
      没过片刻,中军大帐中便传出了拔营起行的号令。
      蔡昇叹了口气,转身对何今道:“去给玄冲道长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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