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离开南书房，阮峥顺道去永寿宫看望太后。

　　门外雪重，鸟笼子挂在屋内。帘子荡开时，猫儿冲她懒洋洋叫了一声。太后看上去比从前苍老了一些，歪在榻上打盹，身上裹着厚毯，眉间皱纹显出老态龙钟。旁边的宫女们正轻声细语说什么笑话，打叶子牌，猫儿也缩在火炉边，屋里一派温馨热闹，好似寻常人家乖乖的女孩儿怕祖母寂寞，故意制造点欢声笑语来凑趣。

　　人年纪上来，太安静了容易胡思乱想，反倒睡不着。

　　这些宫女都十分有心，希望太后能高兴。

　　阮峥身上沾了风雪，怕寒气冲撞太后，站在外间烤了一会儿才进来。宫人们见她吃了一惊，不晓得永宁公主怎么没通传便进来了，慌忙整理裙踞起身，朝她福身行礼，要去倒茶。阮峥比划嘘声的动作。

　　宫人们明白是别吵醒太后的意思，赶紧悄悄退下去。

　　永寿宫静谧无声，只有太后呼吸声疲重。

　　上次太后骂她，让人觉得这位老人心志坚如磐石，培植一棵树，悉心教导多年，哪怕已经成型，稍微发觉长偏的苗头，也能毫不犹豫拔出斧头把她的骨头给敲直。果决而敏锐，气性大的不似迟暮年岁，而像是尚在沙场练兵的少年时期。太后用练兵的方式养孙女。顾家三代帅才，巾帼不让须眉，太后是将门虎女，哪能教出弱质纤纤的公主。

　　但一年不见，太后就这样老了。

　　阮峥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榻下，盯着炉火中灰白的碳芯子，靠着太后膝盖，听那呼吸声凝滞沙哑，像是锈迹斑斑残破不已的风箱。嬷嬷来公主府探视时，屡次欲言又止，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起那件事，“听闻殿下出事，太后娘娘坐了一宿，抱着殿下幼时练惯的剑，一直自言自语重复一句话。”

　　死讯谣言传出后，长安掀起了很大动静。太后应该是最早得知辟谣消息的。阮峥醒后，让小竹第一时间飞鸽传信，知会永寿宫和公主府，毫无迟疑，但那短短几日的时间差足以让疼爱她的太后椎心泣血。

　　“什么话？”

　　“哀家是不是教错了。”嬷嬷道。

　　阮峥当时没法接，苦笑了下。

　　她的后脑勺靠着太后膝盖，被地龙的暖气蒸得迷糊，屋子里太暖和，老人侧睡的姿态像是护雏，她鸠占鹊巢，贪恋这点不属于的自己的温暖，闭上了眼睛，把手伸进毛毯去摸一摸太后的手，却摸到树皮般的皱纹。她天真地想要用拇指一点点抚平。

　　头顶忽然变热，被宽厚手掌盖住了。

　　“您醒了？”

　　太后半睡不醒，声音有些含糊：“小冤家，舍得回来了？”

　　阮峥被她摩挲着，轻声道：“回来了。”

　　太后摸摸她的后脑勺，摸摸她肩膀，要把身上每块地方都摸个遍，才知道哪瘦了。阮峥直起上身去够她老人家的手，省得她费力起身。太后双眼浑浊，背着光似乎看不太清她的模样，困惑地睁开眼睛，盯着她问：“这次又去哪了？怎么又瘦了？”

　　阮峥凑近让她看，一五一十道：“涿鹿，姑苏，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个入口即化的糕点味道正宗，想着带给您尝尝。要了箱冒热气的，刚出锅便买下来。回长安一路上都没压坏，就是受了冻，硬得石头一样，没法吃了。”

　　太后将她碎发别到耳后，温柔而慈祥地笑道：“傻孩子，哀家什么没吃过。”

　　阮峥也跟着笑：“就想带给您吃。”

　　太后：“哀家在宫里什么都不缺，你有这份心，怎么不学安分一些，少惹你父皇动气，哀家也能少长点白头发。”

　　阮峥双手盖住她满头银发，哎了一声：“您这么年轻，哪有白头发。”

　　“你这孩子……”太后被她逗乐，缓缓坐起了身子。阮峥起身去扶起毯子裹她肩上，免得着凉。太后点了一下她眉心，无奈叹息道：“在哀家这能说会道，怎么一到你父皇母后那，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点乖都不会卖呢？”

　　“以后您说什么，儿臣便做什么，再不惹您生气了。”

　　“哪会不是这么说的。”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满眼的慈爱要溢了出来，嗔怪道：“你瞧瞧梁家那位三丫头，人小鬼大，刚学会说话，便知道奶声奶气叫姑父抱。你父皇一个铁面无私的帝王，不爱笑，见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人，贴心窝子的小棉袄，也眉眼舒展，爱不释手，还抱着她坐在龙椅上批奏折。你怎么不学学她？”

　　“您说的是梁青野？”

　　“可不是叫青野，刚生出来时，梁家二房托皇后求哀家赐个名讳。哀家祖上三代都没提过笔杆子，想不出什么好名。就把曾经给你想的一个小名给了出去。”

　　“‘青野’是给我想的名字？”阮峥没有想到。

　　“不错。”

　　“哦？”阮峥挨着太后的肩膀，心想梁青野知道了，大概会气死，啼笑皆非，“您是怎么想到给我这个名字的？”

　　“哀家曾希望你自由率性，不拘于宫墙之内，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山花野草。”

　　“寓意这样好，后来怎么没定这个？”

　　太后也是头一回说起此事，不由得话多了些，“后来想想觉着青野二字薄弱，经不得风霜，不如‘峥嵘’来得坚毅长久。她有梁府与二位兄长庇佑，可以永远天真烂漫。但你不一样，你生来便是帝王的女儿，日后面对诸多风刀霜剑，只能靠自己。哀家护不了你一世，你母后也护不了。你要山一样沉稳，也要有疾风劲草的韧劲，才能争得想要的一切。”

　　阮峥猫儿一样，缩进太后怀里犯懒，认真点头，“明白了。”

　　“明白了还撒娇。”太后搓了搓她冰冷的耳朵。

　　“不是您让我学梁青野吗？”阮峥有点痒，忍不住笑了。

　　“哀家让你去你父皇跟前，没让在永寿宫。”

　　“我都这么大了。”阮峥哭笑不得。错过最好撒娇的年纪，现在跑到皇帝面前，扭扭捏捏哼哼唧唧，皇帝会觉得她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哪里大了？”太后轻拧她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笑得止不住：“青野才六岁，你不过比她大三岁，也还是个小孩。别老把自己当个小大人似的。”

　　“嗯？”

　　“哀家问你话呢。”

　　“什么话？”阮峥睁开眼睛，心想刚刚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将她推起来，对小孩似的刮了一下她鼻子，问：“昨儿个过七岁生辰，你父皇问你要什么，你怎么一声不吭？”

　　阮峥意识到不对劲，坐直了身体，“您、您说什么？”

　　太后仍是万般慈爱的语气，带着点耐心规训：“明明想要库房里那把青云剑，想去赤枫山拜师学艺，当着父皇母后的面，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不说，你父皇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要就自己争取。”

　　她去赤枫山拜师学艺，是十岁时候的事情。

　　阮峥盯着太后的眼睛，“您怎么……”

　　太后见她愣住，又不忍心继续苛责，只好叹息：“这回错过了，便只能等明年。哀家可以替你走九十九步，可最后一步你退缩了，那哀家的心血便都全白费了。”

　　“您先坐着，”阮峥闻言，困意荡然无存，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掀帘而出，碰见外头一位宫女正端茶进来，差点撞了一身，宫女惊道，“殿下小心。”阮峥手背上溅到茶水，烫出来小包，宫女匆匆赶去拿药，被她拦住问道：“太后怎么回事？”

　　宫女面色茫然，像是不知道什么情况。

　　阮峥手背隐隐作痛，皱起眉，压低声音道：“去请太医，快去！”

　　……

　　“太后年事已高，身上有些病症，但不伤及根本，用药悉心调理，日后便能好转。只是记忆稍有退化，偶尔会混淆过去发生的事。”太医诊断结果是这样的。

　　阮峥知道这病是老年痴呆，无药可治，还是不切实际地问了一句：“能治好吗？”

　　太医摇头：“此症非药石可医。”

　　太医收好药箱，从里间退出来，朝满殿的主子拜了拜。宫女们悄然拭泪。皇帝皇后坐在上头，贵妃太子太子妃立在两侧。太后的病此前无人知晓，晨昏定省免除之后，没什么人来永寿宫请安，今天阮峥回来才暴露端倪。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除了太子妃梁青野有些神游天外，站在皇后边上发呆。

　　皇后也好像病过一场，脸色透着虚白，靠着浓妆维持一国之母的气态。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连说话需要克制，才能不拖出病态的气音。

　　太医诊断的时候，宫里人接到消息陆续赶来。

　　阮峥沉着气，在此等紧急时刻没忘把礼数做周全，站在门口行礼。来人一个个却都恹恹的，宋贵妃入殿之后甚至走错了门，差点拐去偏殿，被贴身宫女慌忙提醒，才匆匆转过步子，见阮峥行礼时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不似当年中秋宫宴气焰嚣张。

　　太子则跟剜了层皮一样，瘦得厉害，好端端的少年郎，整个被榨干了。眼窝凹陷得老了七八岁，眼睛里的青涩悉数消磨，化作颓然的红血丝。这母子俩跟鬼一样飘进来，看上去精神恍惚，比太后更需要太医面诊，把阮峥吓了一跳。

　　皇帝最后一个到，倒是威仪十足，白头发比从前多了许多。

　　大家跪下请安。

　　皇帝刚处理完政务，一脸倦意：“起来吧。”

　　众人道：“谢陛下。”

　　等待会诊结果过程中，皇帝问了永寿宫的一些情况，嬷嬷们如实回答，的确没什么异常的，只是太后比从前睡得多谢，偶尔睡醒时会唤“永宁”，说“晚膳都准备好了吗，太阳都下山了，永宁怎么还没回来”之类的话。她们以为是太后思念殿下，想到了精神恍惚，劝了几句，也就没什么了。

　　之前太后更皇帝起争执，正是因为永宁公主下落不明。

　　宫人们不敢擅自禀报，怕触怒龙鳞。

　　此刻无法隐瞒下去，只能说清楚。

　　所有人听完都保持了沉默。

　　皇帝也没什么话好说，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都下去了，只剩满屋的主子。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无人开口说话。皇帝抬眼扫过殿内众人，。皇后如同冰雕人一样，太子妃傻里傻气。皇帝如今越发不待见梁家人，尤其冷落这两位。但不知为何，阮峥偶然注意到，皇帝对宋贵妃和太子竟然也态度恶劣，一反常态，没给好脸色，甚至见他们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时，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盖的厌烦。

　　据说宫里发生了点丑闻，皇帝下令封锁消息。

　　阮峥才回长安，马不停蹄赶到宫中，还没来得及打听那丑闻是什么，见到气氛如此诡异，一时也猜不出。她观察皇帝，皇帝的目光却在那一瞬间扫向她，两人对视了一眼。她以为自己会收获一记眼刀。

　　皇帝眼里的光却很柔和，像是忽然觉得，在这群牛鬼蛇神里头，只有这个被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女儿稍微有点人样，感到稍许安慰。阮峥不明情况，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认可震慑到，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面露惊恐，赶紧低下头去，怕长时间的对视会让皇帝以为自己在挑衅。

　　她一向容易被误会。

　　皇帝难得主动表露出几丝父爱，却遭受冷遇，脸色登时僵了僵。

　　阮峥瞥到皇帝愠怒神色，庆幸自己反应快，把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到领子里像鹌鹑一样缩起来。她可不想在永寿宫被皇帝挑刺。

　　皇帝见状，更生气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