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立冬刚过，天气很冷，冷得林君脸都僵了，半晌才有了反应。
　　他先是敛下眼眸，反复尝试了几次才勾起嘴角，双唇轻启，缓而稳地答道：“痴心妄想，活该如此。”
　　只这八个字，就又低下头去，开始拼装零件。
　　季远珩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怕他又想岔了，赶忙开口补充道：“这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跟楚倾无关。而且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那时候没了亲人，走投无路才入了禁阁，此次出来原本也只是为了找他的师姐程魈。”
　　陡然听到熟悉的名字，林君又是浑身一僵。
　　……程魈？怪不得他总是口口声声的喊自己师兄，原来他们还真是师出同系。他拼命地回忆着，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有段时间师姐身后确实总跟着一个新入门的小孩，唯唯诺诺的见谁都低着个头，他当时觉得没意思得很，也就没太在意。后来没多久人不见了，他还以为是死在密室试炼里了，却不承想，那就是楚倾。
　　哈，老天还真是喜欢捉弄人啊。
　　林君埋着头微微弓起背，抓着零件的双手指节泛白，双肩忍不住地抖动，样子看上去很不正常。
　　季远珩见他这样顿时心疼不已，不由得伸出手来想抱住他。可还没等靠近，便被他啪的一声用力打开。
　　“哈哈哈……哈哈哈……”只见他突然伏在桌上声嘶力竭的狂笑了一阵。少顷抬起头来，盯着季远珩道：“你解释什么？你以为我是针对他？你以为我在找他麻烦？你以为我伤心了？”
　　季远珩哑口无言。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至极的人。”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我是林桾。”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从你遇见我的那日，我就清清楚楚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林桾。”
　　“不过有人关爱着，保护着，用尽一切的讨好着，衣食无缺，富足安乐，多舒服的日子啊。”
　　“既然扮演好这个人，就能得到这么多好处的话，我何乐而不为呢？”
　　“季远珩，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一双黯然的眸子里写满了虐谑。明明是这样解气的话，为什么说出来却一点都不痛快呢。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对，一直都在骗你。什么喜欢啊，爱啊，我全是随口说来敷衍你的，谁知道你还真信了。”
　　“林君！！”
　　季远珩气的唰的一下站起身。垂在两侧的手攥得咯咯作响，他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半晌才重新平复下来，勉强开口道：“我知道你在跟我置气，是我做错了，不怪你。”
　　“呵，你要是觉得高兴，那就这么想吧。”
　　他这副样子，十足像厌烦到了极点。季远珩也明白此时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剑庐人多嘈杂，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待在这里，不如就先搬回汇亭轩吧。”
　　林君不置可否，等了片刻，就听他接着道：“我让季昭陪着你，省得无聊。”
　　撂下这句话，人转身便走了。
　　林君起身重新关好门，屋子里又再次静了下来，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他刚刚话说得太急太狠，陡然间又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索性倒回床上闭眼趴着，心里说不出来的发堵。过了许久，他疲惫至极的喘了两声，咽下嗓子里的铁腥味，双唇轻颤了一下，兀自没有声音却还是如释重负一般道：
　　“可比你还蠢的人，是我。”
　　合衣小睡了片刻，林君醒来后也没多做耽误，简简单单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季昭回了主庄。有段日子没回汇亭轩，整个院子四处落满了灰尘。他也没什么心思打扫，索性回了自己屋子，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倒是季昭被甩在院子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杵了许久，最后默默去提水洒扫。好歹也是要住人的，怎么能这样浑不在意。他也算是自小跟在季远珩身边的暗卫之一，对林君的来龙去脉也最是清晰，早年的时候他甚至详查过林君的过去，也没什么出奇，就是个普通的禁阁弟子而已。江湖四大世家，禁阁居于前列，门下弟子本就如过江之卿多不胜数，偶有一两个命大的弃子流落江湖，并不足为奇。那时候季昭也只是觉得，林君就是命好，遇到了季远珩才活了下来。
　　这世上，短命鬼多了去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你瞧那八十老翁门前站，三岁孩童染黄泉的事不也有吗，还有什么值得人瞠目结舌。
　　所以当他撞破季远珩和林君之间的那层关系时，是真的没什么感觉。
　　大家都是找个感情寄托而已，男的女的有什么不同，人不就是得先交心么。
　　真不怪他这么想，谁让他当年还为季远珩查过那个村子的事。
　　可惜一切痕迹都被刻意抹掉了，甚至从官府那边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那个曾经名为平棚村的小村落，如今也只剩一地焦土，没有人能证明它曾经真的存在过。就像陶渊明写的桃源村，谁知道真假，谁见过生活过在那里？
　　唯一能证明的，就只有季远珩儿时的一点记忆罢了。
　　可记忆向来会出错，不是吗？
　　季昭从来不清楚自己死心塌地追随的主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太多时候都是一个人了，抱剑观花，独作凭栏，没人敢去打扰他。直到后来他把林君接回剑庄。
　　那种殷勤热情，有点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养个讨喜的宠物般，整日带在身边腻乎着。
　　季昭没见过自家少爷这样，心里称奇，后来站瓦贴墙根的话听多了，才知道这是他幼年的竹马之情，也是那个村子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
　　他好奇少爷是怎么认定这个人的身份的，他连查都没查，出了趟剑庄就把人带回来了，天知道当初自己费了多大的工夫，也都没查到丁点靠谱的信息。
　　那时候季昭还深深检讨了自己的办事能力。
　　后来他们再大了一些，他也渐渐明白了，不需要查，不能查。
　　认定了就是认定了，真的就只是个寄托而已。
　　傍晚他收拾好一切，犹豫再三还是去后厨端了点饭菜，走过去敲了敲林君的屋门。里面没有动静，门上了闩，他也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喊道：“林君，你把门打开，吃点东西吧。”
　　屋子里没人应声，季昭只听到他在床上翻身的动静，心道这脾气，果然是被少爷惯坏了。
　　换作以往，别说一顿饭不吃，哪怕是少吃一口，少爷都能把碗砸了让后厨提头来见。
　　咳咳，这是玩笑话，虽不至于那么严重，但在季昭眼里，也差不太多。
　　反正就是一直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看得比眼珠子都紧，谁都不让碰。
　　他在门口端着托盘等了会儿，见人家没有开门的意思，也不再坚持，把饭菜又原封端了回去。
　　一夜天明，第二日清早，他端了碗粥回来，林君勉强吃了。
　　到了中午晚上，又躲在屋子里，怎么敲门都不开。
　　季昭是真怕人在屋子里出事，只得上房揭瓦悄悄盯着，心里却暗自抱怨这是瞎折腾。
　　至于么，不就是吵个架么，日子长长久久，哪有上嘴唇不碰下嘴唇的，动不动就闹绝食可还行，明明以前都是闹离庄出走的，这次怎么换招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很是郁闷的在屋顶睡了一夜，翌日被人用石子砸醒，刚要发火，定睛一看原来是季予兮这个小霸王。
　　季昭跳下来，揉了揉被砸红了的额头道：“少小姐，您有何事吩咐。”
　　“我听说师兄回来啦！我来找他玩！”她来得太早了，担心林君还没起，就在院子里等了会儿，看到屋檐上的季昭，闲得无聊才起了逗弄的心思。
　　季昭老实答道：“他在屋子里。您去吧，要用早膳吗？”
　　“小昭儿最好了！我要金丝红枣粥和油糖饼。”季予兮笑着垫脚摸了摸季昭的头，随后蹦跳着去推门。
　　门锁着，她有些奇怪地喊道：“师兄！你开门呐！”
　　转身离开院子时，季昭心想道：他不会开门的。
　　然而等他端着早膳回来，只见林君已经被季予兮软磨硬泡地从屋里拽了出来，坐在石桌前发呆。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剑庄里就没有这位小姑奶奶搞不定的人。
　　季昭将早饭端过去，季予兮看到林君只有清粥，皱了皱眉头问道：“小昭儿，你怎么就给师兄盛了碗白粥啊？这哪吃得饱？”
　　不等季昭开口狡辩，林君自己就解释道：“我让他给我盛的粥，我没胃口。”
　　季昭满脸写着冤枉的赶忙点点头，心道：真不是我的问题，我端了别的他也不吃。
　　季予兮见状瞧着林君，只觉得他气色当真不太好，也关心道：“师兄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小叔呢？他没跟你回来？”
　　季昭内心默默扶墙，只恨不得用糖饼把季予兮的嘴堵上，她这是跟谁学的专门拆台，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小心看着林君的脸色，却见他神情平淡，脸上连一丝变化都没有，只是自顾喝着粥道：“他在剑庐忙别的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啊？你病了他都不管！”
　　小姑奶奶你可别说话了吧！算我求求你。季昭听着都替林君尴尬。
　　“我没病，就是最近太累了，等会儿吃完你就回去吧，这些日子少来这边。”林君说完，放下碗起身走回屋子关了门。
　　你看，果然好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季予兮看着桌上还剩了大半碗的粥，一头雾水地望着季昭问道：“小昭儿，师兄他到底怎么啦？是不是跟小叔吵架啦？”
　　“属下不知。”季昭心里却道：你这让我怎么回答你？
　　“什么呀，一个个都不想理我！哼！”双双碰壁，季予兮只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受欢迎，索性也不吃了，起身气哼哼的离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