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不得杀生，不得荤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盗，不得淫邪…”我口中呢喃着五戒，再次醒来已是光亮无边。不是意料中的牢狱，也不是处决台上，甚至连身上的伤痕都被绷带包扎过去，脸上更是裹得看不清周围的民众。

　　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见我醒来，原本正是纳凉的皇子殿下兴致归来，将我牵至府外。护卫们四处拦阻着看热闹的人群，我的双手交叠绑在身前，所以才被那皇子牵制着。他转身冷冷一笑，便是纵身跃上马匹，扔下绳索道：“系好！”

　　侍卫们看不远处的我一眼，便是将绳索系上马匹。骏马昂扬跃起，嘶鸣起来。周遭的百姓都自觉后退一步。

　　皇子殿下回视面目平静的我，冷眼相待：“如果这回你还是不死，我便放了你。”说罢，他扬过马鞭，胯.下的骏马如梦初醒般嘶吼，我眼睛睁大之际，才想跟着它的腾跃飞奔，却想那马不知是吃了什么兴奋剂，转眼便是奔出百米开外。我防不胜防，顷刻便是扑地，人群爆发出一阵恐慌。

　　以前只看过游街示众，而今自己如此，果真不是一般的体会。双手举过头顶，快速摩擦产生的炙热，比起烙铁来更加苦痛，我张开口，却哼不出声音。周遭烟尘散乱，原本裹着的布料全都磨断，拖出一条条白线。裙袖褪下，光裸的臂膀半数与地面接触，片刻便是鲜血淋漓。

　　痛到极致，苦到极致，我突然想哭。

　　大街的石板路像是点燃着的烈火，而我正被残忍的焚烧。骏马越奔越快，我的感觉逐渐变得强烈，又恢复毫无知觉。如此赎罪，也该是差不多了吧。

　　如若我的罪过会导致师父无法成神，会让六界对他的期待一夜销毁，那么我愿付出所有惨痛的代价来弥补。

　　眼泪，顷刻滑落。

　　只要不死就好，反正不死，受再多的苦痛我也不会反抗。

　　拖出一地的血红。

　　我已经感受不到冷暖，感知不了痛楚。

　　忽地马匹嘶鸣刹车，冷之贤一声爆吼难以自制：“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放了你们，你们就敢拦本宫的路！”

　　我趴着地面，痛苦抬头，才发现街道一头跪满蓬头垢面的百姓，都在叩首道：“放了姑娘吧…放了她。”骏马踏前几步，我也跟着拖挈几尺，蜷起身子呻吟起来，一旦停下，所有的擦伤瞬间焚烧起来，我的眼泪挣出眼眶，依旧死咬牙关。

　　“她只是在赎罪，是她心甘情愿，你们过问何用？打扰了本宫的兴致，你们都得如此！”顽固的群众却是依旧跪在原地，挡住去路。

　　脚步踢踏而至，他的马鞭挑起我的身子，眼里是我熟悉不过的容颜，此刻却如此冷漠。覃天枢说这一世的冷之贤能够冷清到地，不为任何所动，所以才能成就一代霸主的名声，死后升天，而我如今也算看到了他的转世，不枉此行：“本宫的兴致被这帮刁民破坏了，你说该如何处置他们？”

　　我抱紧自己，拼命摇头。

　　“同你一样如何？”

　　“…会死的。”我抬视，注目他。

　　“为何你一心寻死？”

　　“我不会死。”

　　“我是问你为什么！”

　　“我犯了错。”

　　“什么错？”

　　“犯了…五戒。”

　　“哪五戒？”

　　“不得杀生…不得荤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盗，不得…淫邪。”

　　“哪一条？”

　　我闷声，捂住自己身子，不回话。

　　杀生，自然，神魔之井一事上我不知杀了多少人；荤酒，我偶尔也会；口是心非，以前经常这样；偷盗，以前有过，将来也会；淫邪，我侮辱恩师，罪该万死。想来，我果然在昆仑毫无立锥之地。若不是师父一心向我，护我，我早该进十八层地狱了。

　　“哪一条！”他拿着马鞭捅我，我气弱答道，“…都有。”

　　他站起身，“既然想死，本宫就成全你！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真是有趣！”他挥手下令，侍卫便逐散人群。骏马飞腾而起，全身的伤痛悉数崩裂，我知道，再不停下，我怕连恢复仙身的时候都没有，便直接去见阎王了。

　　可是气力尽失，苦不堪言，我一点主意也没了。别说念动咒语，就连流一滴泪的精神也流失了。兴许…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想来鞭伤、杖责、烙痕、箭伤、拖痛…我的罪，是否偿够？

　　忽地，绳索瞬间崩裂，我匍匐原地，血流不止，蔓延开去，轻轻回视，竟是一路拖来，痛得难以启齿。我忽然想起一千年前，翎若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想起他的艰辛苦难，痛不堪言。身上是痛，可是心底更加，因为他终是没有救得了饮雪，他爱了几百年的上仙。当初我不死，当初我有罪，时至今日，我内心依旧懊悔，悔到肝肠寸断，难以诉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天真，是我害了他们。翎若守护百年的秘密，一朝摧毁，无所谓；但是百年来的眷恋，一夕破灭，该是怎样的心痛苦难。他把饮雪让给了我，我却把饮雪推向绝路。我当真是，不折不扣的禽兽不如。

　　周围的动乱听不到，侍卫的叫喊，皇子的惊慌，哪怕风云变色，我都漠不关心。一下被揽入银色的怀抱，我终于难以抑制的痛哭起来。

　　“…对不起…”

　　是对不起我对翎若的愧疚，对饮雪的情伤，对师父的厚望，还是对不起…弄坏了这一身广陵长尾鸢袍，酒后乱性，或者……

　　为何我的罪恶如此之多，让我死个千万回也无法弥补。

　　一千年开始到结束，我一直都生活得如此悔恨。死的死了，关的关了，活着就是倍受煎熬。唯独是我，让我还债，让我生生世世都活在苦痛之中。水深火热的日子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七穹宫的天色永远都这么美好，风轻云淡，花开花落。席地而坐，犹如花瓣铺成的温床，让人心神安宁。红染樱如此热烈，即便是黄昏的夕阳，也抵不上它一分姿彩。

　　虽然仙身恢复，但在人间的苦难却是历历在目，全身诡异的疼痛，我欠身躲进师父的怀抱，汲取他的温暖。余晖折射，在银白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红色，绚丽夺目。伸手托起一片飘落的花瓣，红如血染，我轻轻含笑。是我罪孽太过深重，才塑造了这满园的红染樱。

　　“一定是我做错了太多事…我的惩罚还不够…你看，樱花还是这么红。”

　　“师父…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是不是很恨我，才躲得远远的。”

　　“师父不罚我…我好不心安。”

　　以往我犯了过错，他总是一板一眼的责罚我，虽不是全照着戒律来，但总算让我吸取教训。可是如今，我酒后莽撞，他的无声无息，让我不知所措。连那消失前的一句“昨夜你唤我承渊”，也是参破不了。

　　他俯视，我仰头。

　　对视良久，他才启唇，慢条斯理，“如若你觉得痛苦，为师便去了你的记忆。”说完这话，他便侧头看向远处，银色的发丝随风荡漾，垂在我肩坎，垂落我胸前。

　　他的视线停留在血染的樱花之上，轻轻挥过衣袖，瞬间便如春回大地的风向，席卷而过。我再次眨眼，却见满园的樱花已经褪却深红，恢复淡雅。不可思议的注视着这一切的离奇变化，我瞠目结舌道：“师父。”

　　他回视我，眸色如水，令人心驰神往，记忆一下跳跃到那一晚的胡作非为，我赶忙撇过脸，羞涩难当。果然，那段记忆还是消除的好。不然我一看到他，就难免选择性的想起不堪的一夜。

　　他轻轻靠近，呼出的气息就在周围，令我难以动弹。逐渐他一手摸过我的长发，慢慢滑到额头，正是施法之际，我却一把打开他的手，“别！”我自知他要除了我的记忆，让我不再痛苦自责，可是他却不知我的苦痛，不是全因为对他的亏欠，而是千百年来的积蓄沉淀，难以磨灭。

　　我扑到他怀里，呼吸一口他的气息，心里默念三遍不准再想那一晚的事情，再次深深呼吸。他也是轻柔的揽我入怀，“为师去了趟蓬莱而已，回来便看你这般。即便再深过错，也是偿还尽了，更何况……”

　　我闷在他怀里不说话，双手摸索着环住他，试图平复自己诡异的感情。以往我也是同他这般亲密，虽然他有时不待见，我只好化成动物接近他。而今靠近一点，心却嘭嘭跳得厉害，就要跳出胸腔。

　　“师父…我怕。”我抱紧他，他却轻轻推开我，“怕什么？”

　　我低头侧脸，“就是怕。”

　　怕见到你的脸，更怕看到你眼眸里的神色。可是反过来说，那一晚为什么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的咬了他，按倒了他。

　　越想越慌张，我便不自觉的揪紧他的衣褶。他叹口气，挥过衣袖，一张琴便是显现在身前，樱花瓣零落，坠在上面。

　　琴身华丽，云雾缭绕，我就算再凡俗，也不会认不出，这便是六界闻名的十大神器之一——伏羲琴。我的眼眸闪过凛冽的光色，又是恢复平静。

　　总有一天，我会靠着它闯荡锁妖宫。

　　一直沉浸在自责里，差点忘了自己千年以来的使命，我平复过呼吸，心底默念，我一定会夺到它。不仅是伏羲琴，轩辕剑也会一同拿回。

　　修长的指尖优雅的划过，一串串音符便是流泻开来。听得出这一首安神曲，我转换身姿，他将我搂入胸怀，气氛变得暧昧安静。琴音久久回旋，如同飘摇的花瓣一样晃晃悠悠。数到不知第几片时，我的眼睑终于缓缓合上，无力睡去。

　　夕阳残留的最后一抹光辉，投射在交错的十指相扣之上。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