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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水遥迢(8)
春天走出一半,路边的丁香试探着开了几朵,还没来得及感受阳光就被热血浇得东倒西歪。
天子仪仗威仪万千,浩浩荡荡地到了战场。
经过高泉城外的一座大山,将领还派人进去搜过,防止有人埋伏着突袭。
那几朵丁香就被抬轿的宫人踩碎了,混着鲜血零落成泥碾作尘。
陛下要御驾亲征,主将担心血气熏着这金尊玉贵的存在,早早组织了人扫洒道路,还用上了香料,试图盖过这份铁锈恶臭。
可高泉城死了太多人,一时半会去不掉血腥味,香料反倒引来更多蚊虫。尸体在越发温暖的天气里加班加点地腐烂,苍蝇就嗡得很欢了。
钟令骂了那主将一顿:“陛下岂是没见过血的!自作主张的蠢货!”
主将苦着脸挨骂,她回到营中,难免诉苦几句:“要是什么都不做,届时冲撞了贵人,又要我挨骂!望青人顽固,西北多山,连城门口都没什么平地……”她又就这战事抱怨起来了。
一名偏将就宽慰她:“大将军确实太过分了,无论如何,您的心是好的呀!”
主将抱怨完,心气也顺了。她马不停蹄地去视察军队,尽心尽力地抓士兵纪律问题,防止因卫生习惯引起疫病。
她走后,那偏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磨磨蹭蹭地出了军帐,四处闲逛。走过某个拐角时,她身姿灵活地闪过去了,丝滑得不可思议。
一进那顶最宽敞华丽的帐篷,她就张嘴嘀嘀咕咕起来。
偏将的话术极其婉转,不着痕迹地暗示了许多东西。钟令听完,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只略略提点两句便有了怨心,成何体统!”
钟令一时又有些犹豫,偏将就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将军,如此小肚鸡肠之人,若她因此事怨恨你我,倒不值一提。只是,陛下……”
她拖了个长音,留足遐想的空间。
钟令立刻下定了决心,吩咐道:“今日进攻换人上,就……”
钟令一顿,偏将以优越话术技巧塞进她脑子的暗示便不由自主地浮现,有先入为主的辅助,她越想越觉得合理,那个人名也脱口而出。
偏将心下大喜,面上恭谨至极:“全凭将军吩咐。”
出了中军帐,她又丝滑地转进另一顶军帐,满面喜色地逢迎祝贺道:“君大喜呀!”
……
望青国主愁眉不展。
她想,自己一定是遭报应了。
从前她靠着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有恃无恐地熬鹰,现在轮到她被熬了。
烦人的是,这个战术十分难以突破。旭华军不愁粮草,哪怕她们远跨大半个大陆来征战,不仇琬也不缺粮草。秋朔王跟供祖宗一样供着她,苍栾这个新占区更是不必疼惜,完全任她予取予求。
实在不行,风岑王也愿意为她千里送粮。
而望青的基本盘就这么大。按目前的战损情况看,接下来十年最好不要再打仗,需要好好休养生息。
但祁访枫清楚,这是在痴人说梦,所以她现在心情很坏。
人一面对困境就忍不住幻想。
祁访枫就想,如果当年狠狠心留在南方,如今的境地会不会更好?当时她们聚拢的士兵大抵是不算少的,要在怪物房里打下基业也不一定很困难,然后她就可以有富裕的矿产,一年多熟的良田……
侍从端进来一瓶新鲜的插花,小心翼翼摆在她桌上。
那是几朵油菜花,黄灿灿的,很是俏皮可爱。
祁访枫伸手戳了戳花瓣,嘟囔道:“其实还挺好看的。”
她放开了不着边际的幻想,开始思考战局。
不想还好,一想她就来气。
圣通王无语了:【“你就改一改这暴脾气吧,真怕你哪天把自己气死。”】
【“我怎么不生气?我凭什么不能生气!”】祁访枫火冒三丈,【“她什么东西啊,她凭什么她,我就不信邪了!”】
国主一拍桌子,花瓶被她震得跳了两下,侍从们面面相觑,小心道:“可是娘娘不喜这花束?”
“喜。”国主说。
沈列进来了,她被这些天都血战折腾得精神萎靡,祁访枫总怀疑这里面还有君华一份责任。
但她这会儿难得面色红润,整个人洋溢着一股喜不自胜的味道。
祁访枫问:“定安回来了?”
沈列表情僵住,尬笑两声:“您换个猜猜呢……”
“不仇琬退兵了?”
“……”
察觉到娘娘心情不好,沈列也不卖关子了,她加载了一下喜悦的表情,激动道:“咱们的人玄通找到了!飞旌将军也没事,就是困在苍栾的林子里回不来,只要我们打退旭华军,她就能带着剩下的飞旌军归队!”
祁访枫的嘴角翘起来了。
……这是难得的好消息。
祁访枫问:“她人呢?我去见她。”
沈列摇摇头:“军医在给她疗伤,娘娘还是过段时间再……”
国主忽然眼睛一亮,直接从桌子后边里蹦出来,激动道:“我就是医生啊!”
“走走走,我亲自给她治!”
沈列懵了,她欲言又止,还是默默跟上去了。
国主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瞧着生龙活虎的,没有半点阴郁暴躁的模样。一想到这些天她都和军队同吃同住,有仗一起打,沈列心里就敬服不已。
……这么高强度作战,她这个武将出身的都顶不住。沈列想,她输给定安不丢人,归顺望青更不丢人。
她很快跟上了国主的脚步,两人齐齐进了贯丘灵的病房,立刻被军医一瞪:“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祁访枫飞快一指:“我会医术!她才是闲杂!”
沈列瞪圆了眼睛,还来不及说话,军医考量的眼神就收回去了,大手一挥道:“把沈将军请出去。”
两个当门神的学生正闲得数腿毛,闻言立刻有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把人驾出去了。
木门关上前,沈列看见军医和国主娘娘相谈甚欢,躺着床上的贯丘灵很有同伴爱地冲她伸了伸手,然后被联合镇压。国主掏出了什么造型古怪的东西,军医眼睛一亮,贯丘灵比她更能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因而大惊失色。
门关上了,沈将军咽了咽唾沫,转身就走。
她想,今天要是受伤了得落到娘娘手里,那她还是战死算了。
沈列没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贯丘灵撕心裂肺的惨叫。她顿了顿,充耳不闻,默默加快脚步。
……对不住了玄通,回头等我封侯,请你搓顿好的。
……
祁访枫满意地拍拍手:“怎么样,是不是一键治好?”
军医眼中大放光彩,对着病人上下翻看左右检查,激动道:“神医啊!”
祁访枫双手叉腰,得意扬扬地:【“若木教的都是实用东西嘛。”】
圣通王对此不参与评价。
“娘娘,您这个,能——”军医眼神期待。
娘娘遗憾地摇摇头:“不行啦,你看,她这种素质的武将都哭天喊地的,换了普通士兵肯定扛不住。要只是疼两下也算,可一个不小心就死了。”
军医更是遗憾:“可惜。”
贯丘灵面无表情地拉好被子,她不觉得如果接受的治疗是这样,士兵不会选择不战死。
祁访枫问她:“情况怎么样?”
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贯丘灵忽然蹦起来了,激动得唾沫横飞:“王上!祭坛!有用的!”
大用,什么大用?修改风水然后靠国运打飞不仇琬吗?
祁访枫想不通,她当初去驱魔,发挥用处的也是祭祀舞,祭坛确实有点增幅力量的效果,但那也是针对净化力量的增幅。
……难不成祁雪青还有这技能?
贯丘灵说:“末将属实没想到,王上如此高瞻远瞩!”
祁访枫:“……”
她顺势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说说看吧,我也好做下一步。”
在病患情绪激动的叙述中,祁访枫拼凑出了苍栾战场的真相。
……
从结果倒推,天君的进攻在冬天就有了预兆。当时只有祁雪青坐镇都城,据说还发生了点故事,但贯丘灵带队去清剿流寇,不知详情。后来与飞旌军汇合,她们也没细说,贯丘灵也没多问。
这些都可以等飞旌将军回来再说,贯丘灵先告诉她,那些祭坛是活的。
很难说谁先发现的这点,或许是路过的农人,或许是朝圣的士人,总之,一个说法在苍栾传开了。
——祭坛是活的,它会说话,会对路人提要求。如果有人能满足它的要求,就能得到馈赠!
这馈赠可能是进山时捡到一棵灵芝,可能是突然就升职了。
这个消息传到将军们的耳朵里,不管是祁雪青还是贯丘灵都没太在意,她们一个已有信仰一个无神论者,只当是村人无知以讹传讹了。
但天君不讲武德地突然开战,她们战事失利,不得已遁入山林时,忽然开始频频做梦。那梦境极其清晰,一次不成次次再来,全都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件事:往东三里处的祭坛边上种梧桐树。
祁雪青先被骚扰得受不了了,左右敌军还没搜到这一带,往东走三里也不算远,她怒气冲冲地在林子里挖了棵小梧桐树,直接扛到祭坛边上了。
梦里也没说怎么种,祁雪青就暴躁且敷衍地把树戳坑里,随意填两下土就算完事。
当天夜里,梦终于不让她种树了,那个声音有些委屈,但依旧认真告诉她们:“向北走,藏在山谷里。”
……这太诡异了。
贯丘灵琢磨着:“是不是什么山精野怪?”
祁雪青丢了苍栾,还被程耀撵得漫山遍野地逃,心情已经很坏了。梦里还有人不断指使她,不干就一直骚扰,她的火气瞬间上来了。
“管它哪来的鬼东西,老娘现在就去会会它!”祁雪青暴躁极了,抄着槊就往北边走。
飞旌军早就习惯自家将军不定期地发狂,副将陈远山指挥众人跟上。贯丘灵欲言又止,也带着自己的士兵默默启程。她走前很谨慎地清理了痕迹,防止后续被狡猾的敌军抓住踪迹。
北面确实有个山谷,祁雪青暴怒地搜捕了一圈,没看见任何山精野怪。是夜,她带着满腔怒气睡去了,誓要在梦里把那东西揍一顿。
结果她一觉睡到天亮,没做梦,斥候告诉她:“程耀带人往西南搜了。”
祁雪青那野兽般的直觉立刻响了起来,她不复前几天暴躁的模样,冷静地回到原前驻地查看。
她们的生活痕迹被贯丘灵仔细盖住了,但贯丘灵不是神仙,没法装得十全十美,祁雪青早有准备。
但原地出现了更诡异的情况。
那出现了一条非常恰到好处的行军线路的踪迹。
被仔细遮掩,又能被人查出端倪得恰到好处。
……那工作量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
……
“你是想说,那些祭坛里生出了精灵,帮你们躲过一劫?”祁访枫问。
贯丘灵点头如捣蒜,祁访枫就摸不着头脑了。
西大陆确有精灵一说,但不长尖耳朵。各种非妖族的灵性生命都叫精灵,顾名思义就是聚精魂而生之灵。她的猫就是山野孕育出的精灵呢,那小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挠她的椅子腿,还咬奏章,坏猫。
依先例看,山精野怪只在魔气不兴,灵气充足的地区少量出现。
祁访枫确实把魔气都净化了,可她也把灵气消光光了啊!这事赖她学艺不精,但总而言之,单从这种魔法的能量的含量多少看,苍栾比西北还神奇之地,它怎么孕育出山精野怪?
祁访枫问:“苍栾灵气恢复了?”
贯丘灵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国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你是天生的巫女。”】圣通王说,【“巫是上古代从事祈祷、卜筮、星占,并兼用药物为人求福、祛灾、治病救人,巫就是部族首领,国家诞生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巫君一体,绝地通天。”】
【“巫术落寞后,巫群体中衍生出祭司与巫女两个类别。祭司世俗统治结构高度绑定,而巫女专司神秘事务。巫女是灵性媒介,也是仪式执行者。”】
【“灵性与灵气不是一回事。”】圣通王的语气包含沧桑,【“精灵来自灵性,与灵气无关。你在苍栾大举祭祀,相当于宣告天地,灵性可在此回归。”】
祁访枫半懂不懂,她只抓住了很现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哪怕没了大魔花,我也有操控当地的能力?”】
圣通王:【“……”】
圣通王气不打一处来:【“你没救了!”】
祁访枫才不管这多愁善感的文青,她一个俗人,脑子里就装了怎么治国理政击退外敌。没等她寻思出什么来,战报就来了。
国主嘱咐贯丘灵好好休息,匆匆披甲上阵。
贯丘灵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扯住军医的袖子:“王上干什么去?”
军医说:“守城。”
那只手忪怔一下,又握紧了。她说:“取一副甲来,我可以上战场。”
……
这一仗尤其难打。
望青军很累了,阵亡数字更是连祁雪青都会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而旭华军由于主君亲临战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攻城。反复挖深的壕沟很快被尸身填平,喊杀声震得路边的草都不敢长出来。
羽族禁军状态尚可,但她们同样人少,做不到支援大妖的同时支援军队战场。
许巢蓝观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她吩咐几句,传令兵就越过军阵来到国主身边汇报。
祁访枫咬着牙,捅下去一个试图封侯的偏将。她抹了把脸,血肉糊了一手,听完传令兵的话,国主就眼睛一亮:“临阵换将?”
她心思急转,立刻道:“神武军,全力进攻!”
主帅一声令下,军队立即动了起来。
神武军骤然激烈反扑,杀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新上任的旭华主将惊疑不定,见四面皆无援军,便稍稍松了口气,她指挥道:“让她们进来,侧翼包抄!”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战术,当敌方军阵如箭矢突入时,它两侧的阵线必然拉长。战场上厮杀的士兵往往难以察觉这一点,因为她们眼前都是杀得乱七八糟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到无处下脚。
但负责指挥的主帅可以。
神武军阵线拉开的时刻,旭华军立刻遵从指挥从两翼包抄,逐渐彻底包圆。
“你说,这算不算关门打狗?”天君头上遮着华盖,笑盈盈道。
不仇琉笑了笑,她仔细观察着战场,忽然心神不安。
前一段时间,她虽未亲临战场却也钻研过将领送上来的战报。望青人,不论是那位神秘色彩拉满的国主,还是她的神武大将军,都不是那种冒进的性子。
望青确实情况危急,但此时破釜沉舟蓄力一击,也冲不出旭华大军。
她们在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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