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升官笔记

　　徐行紧握着身旁人的手，季泠还在研究玉上的纹饰，那份年幼风雪夜里的茫然无措渐渐被她的欢欣愉悦冲散。
　　季泠感受到他的异样，转头看他，徐行冲她笑了笑，季泠一拍脑袋，从袖里摸索着，摸出一个荷包来。
　　“帮我打开。”季泠吩咐他，徐行照做，拉开荷包，里面有一团帕子。
　　“拿出来。”打开那团帕子，还有一团，又有一团。
　　直到第四团打开，徐行才知道她这么宝贝地收着的东西是什么，那枚窃曲纹玉韘。
　　徐行一怔，季泠已经将右手伸到他面前，“快给我带上！”
　　徐行紧紧攥着那枚玉韘，定定看了她许久。
　　“快呀？”指尖像在敲鼓似的，兴高采烈晃个不停。
　　徐行将玉韘戴在她拇指上，季泠将手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又问他，“你这玉真真儿不错，不若把这佩玉借我玩两天？你看我现在捯饬捯饬，是不是也挺像京城里长大的富贵小姐？”
　　她在家梳头的时候，白芨白蔹把妆匣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几件值钱的首饰。拢共寻了几只模样还不错的小簪，又将收起来许久的素银镯子找了出来，这才看起来体面些。
　　现下有了这组佩玉，再配上这枚玉韘，她才算是真正金贵的寿星！
　　徐行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笑也轻松起来。
　　也罢，皇上这儿，他们俩险中求生，侥幸逃过此劫。
　　徐家的事情再大，到底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们如今都好好的，不会再重蹈覆辙，重历先人的生离死别。他又何必频频想起，庸人自扰？
　　不若如他的航青这般，风浪漩涡里，仍秉少年昂扬锐气。
　　徐行回她：“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我既解下，又邀你同车共行。无论是黄玉韘还是组玉佩，都已属于你。”
　　季泠上下打量着他，模样十分怪异，“这可是皇上赏的东西，你说送就送了？你爹不打断你的腿？你今日，无事献殷勤……”
　　季泠说罢就要解下，“我可不敢收，别是要哄我签卖身契吧？”
　　徐行属实无奈，一时间都分不清季泠是真心实意地怀疑他，还是张口就来的胡诌之言。
　　季泠还未来得及解开，马车就停了。
　　四周静悄悄的，季泠莫名心里犯了怵，不自觉把声音压低：“你真要把我卖了？”
　　徐行笑道：“是要卖了。季姑娘才冠建州，貌绝庙堂，定然能卖一个好价钱。”
　　车夫将轿凳放下，徐行扶着她下来，季泠环顾四周，此刻马车停在一处阁楼前，两边有连通四周的四檩游廊，绿柱红檐，檐下挂着六方青纱灯，绘着四季花卉。
　　季泠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直到透过漏窗，瞥见廊外阁楼，才想起来这儿是哪儿。
　　“流音阁？”
　　“嗯。”徐行刚应完，季泠眼前就落下白缦。
　　览风阅云已经侯在这里多时，见二人下了车，立刻递上一顶帏帽。
　　季泠也知道，这样的地方人眼杂。若是她自己来也就罢了，病愈出门，第一回就光明正大地和徐行结伴出行，还穿着女装，若是惹了有心人注意，她定再次陷入风波之中。
　　不过……
　　若是他们两人相伴出行被看到，岂不是正合徐行之意？千人万语的推波助澜下，徐行就可以借此名正言顺娶了她。
　　夜间灯火暗，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掌灯，季泠看不大清。
　　徐行牵着她，知道她不安，亦知道她此刻将信任全盘交付给了他。
　　他引她慢慢走过曲折蜿蜒的长长沿廊。
　　“怎么这么安静？我在流音阁里干了不少坏事，上上下下可都摸清楚了，这儿我从来没来过…”
　　京城有几大楼阁，看戏听书，宴饮夜宿，最是打听情报的好去处。流音阁装潢雅致，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儿。
　　徐行附在她耳边说：“没来过就对了，这儿是后阁。流音阁有前后左右中五处阁楼，还有一处玉湖水榭，除了后阁，你应当摸透了。”
　　这话说的，仿佛后阁就他能进似的。
　　季泠跟在他身后，满地铺着地衣，连脚步声都被吞下，只有她腰间佩玉几击鸣的脆声。
　　没有任何人指引，徐行却熟门熟路。
　　季泠突然明白了什么，拉着他的手捏了捏，徐行又放慢了些。
　　“流音阁，是你的？”
　　终于走到最里处，徐行推开门，“小心门槛。”
　　走入一处厅里，顿时明亮许多，隔着纱幔，能隐隐约约看见厅堂里候着许多人。
　　为首的男子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少东家，都安排好了，可要现在上菜？”
　　季泠一眼就认出来，这男子该是流音阁的掌柜，她之前见小二同这人行过礼，掌柜的似乎少来流音阁里，也不大眼熟那小二，直接就略过他了。
　　这边，掌柜的起了身，一下就瞥见徐行牵着的人。
　　徐行握着的那只手，手上戴着的……
　　掌柜的知道不该多看多问，可见到那枚黄玉韘，绿豆眼睛瞪如铜铃，还是忍不住分神看了看女子。
　　这女子极高，瘦肩细骨，由徐行牵着，也未朝徐行身侧偏倚虚靠半分，只直挺挺站着，像一竿劲竹。
　　衣裳的面料绣花不是一等一的，颜色搭配倒是得体俏丽。
　　那腰间的玉……
　　掌柜多看了几眼。
　　他在徐家打理外务多年，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了。这等成色的组玉，着实难得。想来是哪户不显山露水的名门千金了。
　　可，什么千金入了他们少爷的眼？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身后的侍女很快接收到掌柜的示意，立刻上前准备来搀扶季泠，却被徐行拦下。
　　览风上前道：“房里不用留人伺候，在厅里候着就行。”
　　掌柜的连忙应下，垂落的手摆着，侍女们又匆匆退开。

　　进了屋，一切就交由徐行去打点。季泠躲在屏风后，将这处厢房转了个大概。
　　虽然装潢是酒楼上房常见的样式，可陈设还是能看得出一些门道。尤其是那香炉，她之前在徐行家的东厢房里见过类似的。
　　屏风后传来隔扇门合上的声音，掌柜的退到外厅，侍女们端着酒，伸头往里面张望着，不知究竟是进好还是不进好。
　　掌柜背手挺着腰，将富贵的肚子显得更富贵了。
　　“去，都退出去，留四个人就行。屋子里头有任何动静，都不干你们的事情。把眼睛嘴巴闭严实了！”
　　为首的侍女踌躇了一会儿，问他：“那这酒……”
　　“不送了，去端碗牛乳茶来，兑点蜂蜜。等菜备好了，一块儿送进去。”安排好一切，掌柜又回头看了看那屋子。
　　季泠老神在在地溜着步子走出来，徐行替她摘下帷帽，就见她一副等他招认的表情。
　　徐行本就有意向她坦白一切，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季泠就猜了个大概。
　　“当初公主怎将你安排去户部了？”
　　季泠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在你面前，再细致的神仙，竟也藏不住端倪。你该来刑部才是。”
　　季泠笑道：“刑部我倒是去过了，不是很喜欢。”
　　徐行端着烛台的手一顿，想到她当年在刑部大牢里受的刑，眼中复杂沉浮几瞬，又隐匿下去。
　　思绪翻飞之间，不知怎得，他又想到前几日在她家中，她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无奇，他现下一想，总觉得藏着些落寞。
　　季泠是很能忍的人，也是很会藏事的人。可这样年纪的姑娘，不该是这样的性子。尤其是，她天性并非如此。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养出她这副心性。面上看上去总是朗悦明媚，会真让人误以为她就是一生顺遂。
　　两步路的工夫，徐行就已收回思绪，带她走到用饭的地方，将端来的两盏灯放在桌边的高几上。
　　“你端这么多灯来作甚？”
　　徐行说：“亮堂些，好看清你。”
　　“正好，我该审你了。”
　　季泠故作正经，右掌在桌上轻拍一声，借着明亮的烛火，审视徐行的表情。“老实交代，流音阁同你什么关系？”
　　她可是听见了，那掌柜的喊徐行少东家。那说明徐行不是东家，难道这是徐家的产业？
　　“是，夫人，我细细说来。”
　　季泠嗔笑道：“谁是你夫人？”
　　徐行无奈道：“掌柜的可都瞧见了，你手上戴着我的玉韘，还想抵赖不成？”
　　季泠低头瞧见了，顿时恼悔不已。徐行言归正传，与她解释道：“流音阁是我母亲的产业。”
　　“你母亲？”
　　徐行这么一说，季泠才发现，自己对徐家了解甚少。
　　她先是在建州见过了徐行的伯父伯母，后来做了官，与他父亲打过几次照面。
　　与徐翰科威容慈面不同，徐翰程看起来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模样，胡子修得细整，像是拿着尺对镜比划好的。
　　季泠每回遇到徐翰程就不免犯怵，总感觉他会从袖里掏出戒尺打她手心。
　　可对徐行的母亲，她几乎毫无了解。她这两年也赴了不少宴，见过不少官眷，可从来没见过徐行母亲。
　　虽然自己已经明说了，不会与他成婚，不会嫁给他。可徐行这些举动，摆明了就是不要那纸婚约，也要给她一个默认的身份。
　　这样一来，听徐行说起徐家的事情，季泠就总不免有些紧张。仿佛徐行说完，门一开，她这丑媳妇就要见公婆了。
　　徐行不知道就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季泠就能七拐八绕想到天边去，只记着要对她从实招来。
　　“我母亲姓任，是杭州府人。母亲的娘家曾在京城经商，置办了许多田地。这处地皮就是我母亲的陪嫁。后来我母亲随了父亲回京，就将这地方收回来，把原本的酒楼改了改，便成了流音阁。家中事务繁杂，母亲料理不过来，就将几处生意交给我打理。流音阁就是其中一处。”
　　季泠听他如此老实，竟将来龙去脉都说了清楚，笑问道：“可有账簿？”
　　“要做什么？”
　　“本官是户部官员，进了这样的销金窟，必然要好好查查账目。”
　　徐行笑道：“未戴官帽，未配牙牌，未着官服，未执公文。季大人这账查的，可不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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