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凰

　　“除沉宣外，还有谁知道你看到那日的事？”

　　荷倾情绪稳定许多，不明白纪棠为何突然问这个，仔细回想后，如实回答道：“没有了，陛下那天喝的夜笙箫，此酒极烈，一两杯下肚，酒量浅的人便睡要三日不止。他看见我时，眼神与步伐飘忽绵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而已。”

　　“他醒来后，有发现不对的地方吗？后来可有召见过你？”纪棠盯着荷倾眼睛，神情认真，语气严肃。

　　“全都没有。”荷倾仔细回忆道，“陛下这些年酷爱饮酒，与王后鲜少见面。他住靠西的碧霞殿，将原先安排的仙侍全撤了，一人独居，每五日才有侍女在卯时进去洒扫，那日当值的人临时有事，才换了我去。我被他真气打到腹部，骨软筋麻，移动了丈余，便只能靠着墙壁喘息，无人救治原以为必死无疑，不成想竟遇到沉宣大人给陛下送醒酒汤。他为我疗了伤，便让我回去，走前，我看到他在清理我吐在地上的血迹，廊柱上攻击留下的痕迹，也被他一并抹去。此后三月，一直没有发生别的事，只是我身上的伤日益严重。沉宣大人除定期给我疗愈外，也送来不少丹药，但都如泥牛入海，收效甚微。有幸最后能得仙君相救。”

　　话到最后，荷倾对纪棠投去感激的目光，纪棠笑了笑，注意到她眼底隐隐又有泪光，知她是在担忧沉宣。

　　骨玉之下，佩戴者每每动用法术，必受反噬，那青年自己尚且饱受骨玉之疽折磨，竟还有心替一个不相熟的人耗费灵力。

　　轻而易举的搭救，与损害自己利益的相助，即便二者同为大恩大德，在人心中，也是后者更难忘却。

　　荷倾一向是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回以十分的性子，沉宣对她的恩义，她回报不了，他渡人不能自渡的现状，她也没有办法消解，这些无奈与苦闷又会在她心中郁结多久？

　　“你现在还在百淬宫当值吗？”

　　“算是，我在里头活不重，最开始尚可支撑下去，前段时间伤重后，才告假回家的。”

　　“也就是说你还能回去？”纪棠追问。

　　荷倾点点头：“本以为身体会那样坏下去，没想到遇到仙君相助，如今已经大好，八月初，正是我该销假的日子，我那时候便回。”

　　“荷倾，让我抹去你看到的东西和之后的一切吧。”纪棠忽然道。

　　“为何？”她看向她，满是不解。

　　“沉宣身上的骨玉，上官柳很早之前就在想办法，但这不单是身体上的束缚，更是心结，你我都没有办法的事，忧心也无用，不如忘记。”纪棠一脸认真。

　　诚然，她的话没有说全。上官麒为夺臣妻，不惜给迁凌按上反叛罪名，守护族人的大将军最终连全尸也没落下。这等丑事，一旦宣扬出去，上官麒必身败名裂，孔雀王族说不定也会跟着动荡。

　　上官麒沉溺美酒，昏聩不已，紫商王后当权，她的精明聪慧胜上官麒百倍，荷倾冒然离职，必会引起她怀疑，若继续做下去，难保不出纰漏。若她察觉荷倾知晓内幕，定不会放过她。

　　抹去记忆变得一无所知，恰是远离危险的最好办法。

　　荷倾沉默许久，低着头道：“我不想忘，我能力低微，无法缓解他身心上的苦痛，如今这样，至少稍稍体会到他难处，我心中也好受些。”

　　“他救助你，一开始就没想你回报什么，你一味要报恩，对他何尝不是负担？他本就满身伤痛，你忍心他再分神来宽慰你吗？”

　　“可……”

　　“忘了吧，荷倾，沉宣也一定是这样期望的，你无忧无忧和丈夫孩子生活，像从前一样，他才放心啊。”

　　最终在人劝说下，荷倾点了点头。纪棠微微一笑：“很快就会好了。”说着，手指拨开荷倾额前碎发，手掌覆在她额头上，口中念动咒语，指尖紫光渐起。

　　荷倾但觉一股暖流注入眉心，什么东西正在剥离她的身体，她忽然觉得困倦，慢慢合上眼皮。

　　片刻后，一颗夜明珠大小的光球，在纪棠指尖法力牵引下，从荷倾眉间飞出，停滞半空。

　　纪棠摊开手，光球向她飞来，不料忽有清风穿窗而过，吹在球体之上，薄如蝉翼的珠子随即散开，不多时，一层虚虚实实的影像浮在她面前。

　　点了几支蜡烛的殿堂昏暗不明，风吹得纱帘起伏飘荡，暗影残光中，一没有束冠的男子仰面躺着，头发随意披散身侧。

　　他手中握着一个瓶子，地上除了看不清画面的卷轴，到处都散落着这样漆黑的瓶子。

　　“五个晚上了，你怎么还不肯来见我？我何处又错了……”似哭似笑的话语中，男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透明的液体顺着他嘴角流淌于地。

　　“……宣儿长高了，个头已快赶上小柳，只是今日比剑他又输在他手上，这孩子像你，心过分软了，总不肯为自己争……”

　　“……他又立了战功，那几个老东西平时没说跟我作对，见他来倒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你说，是不是他背地里挑唆的……”

　　“……琼浆果，呵！他又给你带琼浆果回去了，你看到会开心么？不许开心，不许对他笑……不许喜欢他，你说过，只喜欢我的……”

　　男人的面庞，纪棠看不清，他时而怀念、时而愤怒、时而悲戚的话，却在她耳边经久不散。他是在思念盈蕊夫人么？她不在人世，他便在回忆里寻她的影子。

　　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妹妹？既然娶了她妹妹，为什么不负起责任？他们两个人情感纠葛，又搭上了多少人的幸福？

　　“还想她呢？”一道女声自门口传来，阴影打在来人脸上，纪棠瞧不见她神色，心中却预感那眼中必是比霜雪更冰的冷酷。

　　“她死几年了？三百年？四百年？”

　　上官麒闭上眼，没有理会她，只是像拥抱爱人的身躯般，抱紧胸前卷轴。

　　“画得再逼真也是死的，眼睛没有神采，嘴巴不会笑，你不是想见她么？那就起来看看我啊，我与姐姐不说话的时候，连爹娘也分不清谁是谁。”紫商王后似笑非笑，拖着长裙缓缓走来。

　　“你知道的，若不是她求情，我早亲手毁了你这张脸！”上官麒看向她，目光带着嫌恶，冷峻得无情，极深处却带着懊悔与不甘。

　　紫色裙摆散如绽放的鸢尾，紫商王后俯下身，纤纤玉指划抚过上官麒凌乱的发丝，眼神同样冰冷，语却带笑：“你抱我在怀时，可欢喜热情得紧，现在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姐姐不是早原谅我们了么？”

　　“若非你给我下幻情散，我怎会分不清你和她？”上官麒挥打开她的手，胸膛剧烈起伏，难掩愤怒，“我与她再有三日就要订婚了！只是三日啊！盈蕊待你真心诚意，我对你也如对自己的亲妹妹，紫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什么要毁了她和我？”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紫商王后喃喃自语，似陷入迷茫之中，“从小到大，姐姐始终压我一头，爹娘偏宠她，族人爱戴她，身为储君的你也对她一见倾心，情深不移。凭什么好东西全属于她一人？就因为她出生时霞光万丈，被预言了命带祥瑞？只先我一刻出生，她就得所有人期许祝愿，而我只能永远活在她阴影里，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妹妹，一个永远比不上姐姐的妹妹？”

　　凭什么？

　　明明她们留着一样的血，长着相同的脸，明明她对父亲母亲更孝顺体贴，明明她更勤奋刻苦练功学习，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凭什么他们永远更爱她？

　　“上官麒，我对你还不好么？”紫商站起身，眼神愈发偏执，“平成六年，玄嗤族派刺客刺杀你，我想也没想用胸口为你挡剑。平成十一年，尘揽见你病中未愈，趁机谋反，我身怀六甲代你御敌。平成二十七年，你误食销魂草，毒入骨髓，我衣不解带为你翻遍医术。上官麒，我够对得起你了！你呢？她活着，你想着念着她。她嫁人，你处处刁难她丈夫。她怀了孩子，不过略给迁凌几分好脸色，你便发疯着魔！甚至……甚至……”紫商话语顿住，面色愈发惨白，不得不扶着墙，以防踉跄的身体跌倒。

　　“那些事是你自愿的，没人逼你替我做，你没资格委屈。”上官麒冷眼望她，话语比眼神更冷：

　　“那小柔呢？”紫商音量陡然提高，尖锐刺耳，“她做错了什么？竟要被你放出的凶兽活活啃噬而死！你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可有一瞬想到我们死去的女儿？”

　　“小柔……”上官麒语滞，淡漠的眼底掠过哀凉。那个像只小兔子蹦来蹦去的女孩，面容竟已模糊，他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见他如此，紫商悲痛之余，内心深处升起一点庆幸，至少他对儿女还是有感情的。

　　“这孩子原本就不该存在，她和小柳都是如此。”叹息完，上官麒一字字道，他静看着紫商，眼中醉意顿消，清晰无比地映出她的脸。

　　岁月没在这面庞上留下痕迹，它依然美丽靓眼，只是此时，上面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在说什么？不该存在？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流着他的血，因他而丧命的孩子啊！

　　只这一句话，便比平成年间她受的伤加起来还要重，胸腔中，她以为早麻木了的心，被刺得鲜血淋漓。方才那点庆幸更如耳光般打在她脸上，逼她睁开眼去看面前这个男人。

　　她自幼积攒的酸楚与不甘，她的伤，她的痛，他心安理得地视若无睹，漠不关心。因为他不爱她，从来不爱，甚至连把她当作姐姐的替身也不屑。

　　大抵还觉得她是个可怕的疯子，无耻的毒妇，死不足惜的罪人。

　　沉陷的眼窝里有温热液体缓缓流出，下一瞬，又被狠狠抹去。紫商骤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还有儿子，还有权利，她得到了一切，她需要这个男人来怜惜她？

　　可笑，太可笑了！

　　碧霞宫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上官麒仍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口一口灌着酒。

　　“……她走了，没人打扰我们了，盈蕊，今夜你会入我梦里吗……”

　　一滴泪从男人长着细纹的眼角滑落，融于地上的酒水中，他的话语满是怀念与哀伤，若非纪棠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个冷漠无情的人，竟也是他。

　　纱帘遮蔽，屋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男人的发，男人的衣襟被酒水浸透，凌乱不堪，抚着画卷的手指却始终轻柔，宛如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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