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飞霜殿中烛影摇曳，太医行色匆匆，低着头走下长阶。穆王李伏站在殿外，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殿下，您可以进去了。”孟福尖声细语道。
　　“广宁公主在吗？”李伏问道。
　　孟福笑了笑：“公主殿下一直都在，生怕陛下出什么岔子。”
　　李伏冷哼一声，抬手一甩广袖，推开了殿门。
　　李司南就坐在大殿旁侧。
　　她支着头，歪在暖榻上，一手轻轻拨拂着桌案上的浮水盆景，听到穆王的脚步声，李司南抬起了双眼。
　　“把整个京梁捏在手中的感觉不错吧？”李伏背着手站定，轻笑道。
　　李司南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起身道：“确实不错，方才刚光明正大地给崇令送了信，叫他尽早把藏匿在北境中的虫豸送回京城呢。”
　　李伏嘴角一抽，眼神阴鸷。
　　李司南笑语盈盈地走至李伏身前，垂目看他。如今这位来自塞外的公主已生得身姿高挑，容貌昳丽，远远看去，竟比李伏还要高上许多。
　　李伏后退一步，不想低人一头。
　　“穆王叔，你说，那帮弥丘人为什么一定要你活着呢？”李司南饶有兴趣道。
　　李伏抿着嘴，一言不发。
　　“若是弥丘国主想拥兵立帝，这皇城之中能供他选的人并不算少，太子、顺王，哪怕是那位疯了许些年的攸王都能成为弥丘人的掌中玩物，可为什么是你，穆王叔？”李司南打量道。
　　李伏再也忍不住了，他拨开李司南，大步要往内殿走。
　　李司南朗声笑了起来：“再看一眼吧，王叔，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什么？”李伏悚然回头。
　　殿中光影把李司南照得姿容绝艳，她那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面貌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李伏神思一晃，只觉此人完全不似有中原血统的肃王女，她和褚兰公主，那个多年前曾入京面圣的鞑克女人肖似异常，就好像……
　　李伏惊道：“你是谁？”
　　李司南缓缓沉下了脸，她漠然地扬起头：“你说呢，王叔？”
　　吱呀一声，里殿的门开了，李肖虚弱又沙哑的声音从其间传来：“是伏儿吗？”
　　李伏深吸一口气，转头走进了里殿。
　　李肖正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他面色发灰，珠目昏黄。这个本就年逾花甲的老人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朽病之人，他被抽干了力气，只等最后的死亡。
　　“父亲？”李伏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李肖看着他，似是笑了：“过来。”
　　“父亲，”李伏跪爬到李肖床前，声音颤抖，“父亲，儿一定会拿下广宁，一定会……”
　　“不，不……”李肖叹道，“你走，和弥丘人走，李衮会待你好的。”
　　“父亲……”李伏泣不成声。
　　“伏儿，听他们的话，他们不会害你，毕竟你的母亲是弥丘人，你的父亲我……”李肖枯败的脸上露出了冷漠之色，“而我，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不干净的杂种。”
　　“不，不是的！”李伏涨红了脸。
　　“当初他们把高隆贵派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管着我，你出生后，又管着你，你是他们的功臣，我不是，我是他们眼中的……”李肖嘴唇蠕动，“叛徒。”
　　李伏捂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李肖艰难地偏过头去看李伏，他仿佛透过自己绝望崩溃的长子望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你不是我的种。”仁熙帝坐在思云金亭中，望着滔滔江水说道。
　　金亭的背后是现今世上最高的虚荒神母像。抬起头，便能望见神母衣袂飘扬，六臂遮天蔽日。
　　李肖年轻，一张不展笑颜的脸上稚气未脱。他跪在仁熙帝脚边，没有丝毫意外。
　　此时，李肖的内侍高隆贵刚因戕害荀皇后肚子里的皇嗣而落入大狱，事情败露，他也要跟着受牵连。
　　“为什么？”仁熙帝俯身看他，神色带着淡淡的怜悯，“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肖抿着嘴，许久不言。
　　“是因为朕默许荀皇后杀了乔昭仪？还是因为朕冷落忽视了你？”仁熙帝问道。
　　李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都不是。不是因为陛下杀了儿的阿娘，也不是因为陛下从未关心过儿，而是因为，儿想做陛下唯一的孩子。儿不是弥丘人的杂种，儿是陛下的皇子！”
　　仁熙帝神色微动，轻叹了一声。
　　“父亲……”李肖叫道。
　　“称陛下。”仁熙帝打断了他。
　　李肖垂下头，低声道：“陛下。”
　　“或许当初不该留下你的。”仁熙帝摇了摇头，“你走吧，不要再回京了，朕给你指个好地方，你去那里做一辈子的闲散亲王，不要让家国脸面受辱，也不要让皇室颜面扫地，好不好？”
　　李肖没得选，他只能回答：“好。”
　　西江江水奔流不息，举目望去，好似没有尽头。
　　李肖咬着牙，含着泪，他本想问，父亲，你到底有没有把儿当做过你的孩子，哪怕是一天？他没有问出口。
　　第二日，李肖获封秦王，出陇平。仁熙帝赦免高隆贵，许他随行。
　　在陇平的第二年，李伏出生了。

　　“你我生来就是一个错误。”李肖拉住了李伏的手。
　　李伏含泪，低头痛哭。
　　李肖想说，若是没有当初，也不会有现在。
　　出陇平的路漫漫，他那时总能想起宫中诸人说起自己的母妃乔昭仪时的神态。
　　他们不屑一顾，他们冷漠轻蔑。那个与侍卫私通又被阿芙萝逼疯的深宫女子死在了空无一人的冷宫中，李肖没见过她，却深深地怀念她。
　　可如果没有当年弥丘国主派女细作入尚衣局，如果先帝相中了她，如果没有这个开端，也不会有今日。
　　李伏的眼泪洒在了李肖的手背上，李肖浑然不觉。
　　“你不该杀淳隆，不该把一切嫁祸到鞑克人身上，这样阿雅氏就不会追查，褚兰公主也不会清楚真相，我们也不会有今天！”李肖的情绪激动起来。
　　“父亲？”李伏忙去扶李肖。
　　“乔昭仪私通侍卫，怀上孽子，打入冷宫，被荀皇后下了阿芙萝，生不如死，自尽而亡。她的罪孽，与我何干？”李肖突然笑了起来，他乖戾诡异的笑声回荡在里殿中，惊得李伏毛骨悚然。
　　“凭什么？凭什么弥丘人要我做他们的棋子，我就要听话？凭什么他们要我和弥丘女人生下你，我就得照办？我是大俞的皇子，是亲王，是……”李肖声嘶力竭道，“是皇帝！”
　　“父亲？”李伏扑上前，扶住了李肖抖如筛糠的身体。
　　“你走，你快走！”李肖的眼中布满了红丝，他揪住李伏的肩膀，叫喊道，“不要让李穹发现，也不要让李酬发现，杀了他们，杀了褚兰公主，杀了原家人！”
　　“父亲！”李伏提声喊道。
　　李肖身体一僵，栽倒在床，昏死过去了。
　　“太医，太医呢？”李伏冲出里殿，向外叫道。
　　一群太医鱼贯而入，砰的一声，里殿的门又关上了。
　　李司南靠在门外的廊柱上，静默地望着这一切。
　　李伏愤恨地指向她：“妖女，你给陛下喝了什么药？”
　　“你猜。”李司南一勾嘴角。
　　李伏直冲上前，掐住了李司南的脖子：“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又有何用？”李司南扣住了李伏的手腕，“王叔，你若是杀了我，你连这座城都走不出去。”
　　“你说什么？”李伏咬牙道。
　　李司南一笑：“我死了，苏统领便会把懿安皇帝和你的身世公诸于众，让天底下的百姓都听听这桩奇闻轶事。我大俞的皇帝竟是个弥丘野种。你说，这够不够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李伏气结。
　　“放心，穆王叔，我不会杀了你的，”李司南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拎得清。”
　　“广宁，你真是狠毒！”李伏吼道。
　　“好了，”李司南挥开李伏的手，“走了，本公主再送你一程，免得你回乡路上寂寞。”
　　说罢，几个藏于梁上的影卫翻身落地，将李伏五花大绑起来，送入一辆马车。
　　苏戎跟在李司南的身后：“殿下，方才储宫那边送来口信，说太子想见您一面。”
　　“不见。”李司南淡淡道。
　　“太子是想求您赦免吴典执，放她出牢笼。”苏戎说道。
　　“吴典执？”李司南冷笑，“吴典执受攸王所命，杀了姜淑妃，还要栽赃嫁祸给北境。她这般害人，太子还对她念念不忘呢，当真是痴心。”
　　“那……”苏戎没了主意。
　　“那就放了，”李司南答道，“一个哑巴宫人罢了。”
　　“蒋尚书也递来话了，说是想与您商议东海一事。”苏戎又道。
　　李司南不耐烦：“让那些上赶着要站稳脚跟的人都自己凉快去，眼下这都不是要紧事。崇令回信了吗？”
　　“没，没有。”苏戎为难道，“殿下，今日一早，岳校尉送来战报，邹将军已与弥丘大军侵入京畿府边界，如今往北通路全断，那讯鸽怕是要飞不过弥丘人的铜网铁阵了。”
　　李司南上马的动作一顿，她蹙眉道：“梅花印呢？”
　　“梅花印也是一样，京梁的暗线联系不上北境的云桩，如今咱们只有等。”苏戎说道。
　　“等不得了，”李司南一跃上马，“让探琅给顺王送信，要他速速回京，驰援京畿大营。”
　　“是！”苏戎领命而去。
　　李司南回身看了一眼穆王车驾，扬手一抽马鞭，领着一行人驰出皇城。

　　夜幕沉沉，破晓将近。
　　数只渡鸦落入西江江畔的草甸中，惊起了芦苇丛里的一群鹭鸟。泛舟垂钓的老者掸了掸蓑衣上的白霜，正要收杆上岸。
　　此时，一支利箭划过夜风，尖啸一声，钉在了江路旁。
　　“哪里跑？追！”有人喊道。
　　紧接着，一伙短打刺客从芦苇丛中跃起，他们手持短刀，掌中藏针，一路向京门跑去。
　　在这群人身前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孕妇。
　　原怀宁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她早已没了力气，可依旧奋力地跑。
　　昨夜，趁着守备松散，原怀宁逃出重围，可她到底身怀六甲，还没等到京门下，就被弥丘细作寻到了踪迹。
　　“拿下她！”一个弥丘男人高喝道。
　　原怀宁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出京官道上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原怀宁抬起头，就见为首之人红衣飘飘，腰间挂着云靳刀，正是李司南。
　　“阿姐！”李司南一勒马，拽过月枫肩上的弯弓，抬手就是一箭。
　　穷追不舍的弥丘细作脚步一顿，让李司南乘了先机。月枫、月杏迅速带人围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把穆王丢出去。”李司南冷声道。
　　几个影卫立即揪出李伏，拎着他越过重重保卫，推到了弥丘人的面前。
　　不出半刻，藏在芦苇丛中的弥丘细作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阿姐。”李司南丢下弓，快步跑到原怀宁的身前，扶起了她。
　　原怀宁艰难地起身，撑住自己累赘的身体，含笑道：“小殿下长大了。”
　　李司南也笑了，泪水夺眶而出。
　　“长公主还好吗？”原怀宁问道。
　　“好，姑祖母一切都好。”李司南哽咽道。
　　原怀宁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说道：“那就好……”
　　李司南看着她，先是一怔，随后惊叫道：“阿姐，你的脖子……”
　　原怀宁毫无察觉，她身形一晃，倒在了李司南的怀里。
　　李司南低头，抖着手拨开原怀宁的衣领。她看到，在原怀宁的脖颈上，一根银针正明晃晃地立着，针尖已然发黑。
　　“有血……”月枫突然鼻尖一动。
　　众人神色一变，目光不由落在了原怀宁的身下，他们看见，那条桃红色裙袄已被鲜血染得淋漓发黑。

　　广宁昨夜下了雪，今早道路泥泞湿滑，原奉刚一下马，脚下就是一滑。
　　“将军！”蔡昇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他。
　　原奉按着左肋，脸色白了三分。
　　“将军，怎么了？”蔡昇吓了一跳。
　　“没事。”原奉抽开手，摇了摇头。
　　北幽事未毕，但他并没有时间在那里久留，众人连日奔波，终于赶在初九一早回到了广宁。
　　“要不叫军医瞧瞧吧。”蔡昇看着原奉的脸色着实难看。
　　“不用。”原奉闷声答道。
　　宋河拍了拍蔡昇的肩膀，快步追上原奉：“将军，今日一早燕门府又传来战报，说是弥丘人竟退了三十里。”
　　“退了？”原奉奇怪。
　　“没错，”宋河答道，“除了燕门府，南面几个州府的战线都没有先前拉得那么紧张了。”
　　“怎么回事？”原奉疑惑，“难道是弥丘人要转攻别处了？”
　　“这不好说，因为渤户的兵力还是和过去一样多。”宋河回答。
　　“信呢？京梁有回信吗？”原奉站定问道。
　　何今挠头：“没有，都送出去好几日了，什么信都没回。而且……”
　　“而且什么？”原奉看向他。
　　“而且城中多有流言，说那邹将军随着弥丘国主……造反了。”何今怯生生道。
　　原奉一滞，愣在了原地。
　　“将军，邹玄造反，那你说，那弥丘人不会是要……南下攻京畿吧？”蔡昇大叫起来。
　　宋河也跟着抽了一口凉气，他拍大腿道：“若是南下攻京畿，不用三天，弥丘人就能打到京梁脚下！”
　　“打到京梁脚下是什么意思？”何今不解。
　　“就是皇帝老儿要玩完，大俞完蛋了！”蔡昇一把拉住原奉，“将军，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南下？”
　　原奉的脸色又白了三分，他眉头紧蹙，摇头道：“不能南下，南下……顾此失彼。”
　　“那难道就要看着皇帝玩完吗？”蔡昇叉着腰，“老皇帝死了，太子还在，可是京城都没了，谁当皇帝？难道要他们逃到广宁，把广宁立做国都吗？”
　　“去，”原奉低咳了两声，“去备马，我要出趟关。”
　　“出关？”宋河忙拦道，“将军，现在出关太危险了。”
　　“我必须出，”原奉顿了顿，“我要去见图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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