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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狗嫌
御史台新晋衙门光华司,在晟京有了出头的意思。
原因无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感人肺腑,声涕俱下,见者无不为之感动。
光华十君的文章在晟京大街小巷流传,他们很快就成了京都名人,受到了大量人的追捧,尤其是文人。
朝廷的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但无人上书。
御史大夫刚翘辫子,大理寺寺卿当天请辞,通常要走一个月的公文,当天就给批了下来。
十三爷也没有抓着薅的意思,御史台这事等于被压了下来。
大理寺卿日夜兼程,车马不缀,现已经回到了洛阳老家。
他连先帝的丧葬都不参加,就急着滚蛋,可见事态的严峻。
人人内心都和明镜一般,御史台这事十三爷都不追究了,你若是还揪着不放,那这官,也是不必做了。
“大人,这是刚刚写好的。”
御史台里,赵圭拿着一沓词赋给胡言吾。
胡言吾看了,点点头,又是头也不抬的道了一句:
“进来。”
随即,像变戏法一样,从门外凭空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浑身黑衣,脸上也被罩着,只留了一双眼睛。
赵圭有些不知所措,胡大人神通广大,竟然还有一些江湖朋友?
“春,麻烦你把这些,送去外地,贴到各州府县衙旁边,”胡言吾将这些词赋递给他。
“是。”
“一日之内,最远可以跑多远?”
“快马加鞭,至宋州足矣。”
胡言吾想想,“那还是走环形吧,围绕着京畿,走一圈,好文章,口口相传,比一人之力要强的多。”
“是,”春将那赋税收了,然后又是消失在了门外。
见着赵圭目瞪口呆,胡言吾也不多加解释,而是道:
“你们文章作的好,受人追捧是一件好事,自古以来,人言道,杀人用的是刀,可谁知,真正杀了人心的,正是文字。”
杀人分低、中、高三档。
低级杀人者,入局持刀,如孙二娘杀人做包子,血腥污秽;中级杀人者,技法高超,如孙行者三棒子抡死白骨精;高级杀人者,立于局外,运筹帷幄,如王熙凤设计尤二姐至死。
而顶级杀人者,是诛心,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万劫不复。
“是。”
“武人为国捐躯,可歌可泣,文人死了,但他的文章却替他活了下来,并一直影响着后人。”
“赵圭受教。”
“所以,你们要写好的文章,要做正确的事。”
“是。”
胡言吾接着道:“光华司在京里风头颇盛,但树大也易招风,旁人若是问起来,你们怎么说?”
一身白衣的赵圭严肃道:“我等皆布衣,感召皇恩,从江南过来,不求功名,只想对着大晟万里江山,略尽绵力。”
胡言吾点点头,眼里却划过一丝不知名的复杂。
光华司并不是御史台的正规衙门,只不过是以御史中丞的名义召集的一帮举子。
举子们做事,好了是御史台的功,坏了是举子们的果。
“行了,你下去吧。”
“是。”
赵圭离开后,看着大门外空荡荡的庭院,胡言吾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椅背上。
胡言吾现如今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但翰林们对他仍旧是有一层隔阂,日常除了工作往来,没人会光顾中丞的班房。
而他的那个光华司,不过是一个非正式衙门,御史台的翰林们也是敬而远之。
胡言吾眼里有一丝恼色。
这些个翰林,也是指望不上的。
但偏偏,他还要护着他们,护着这个御史台。
就像他的老师,唐百虎一样。
啧,何必呢?
胡言吾又是一笑。
是啊,何必呢?唐百虎又是何必呢?
勾心斗角久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阴沉,这股子阴沉一旦粘的久了,连狗都会嫌。
胡言吾不止一次的自嘲,自己最开始是想养狗的,可到了最后自己成了个狗都嫌,和段暄这狗都嫌在一起,正好是绝配。
只能道一句,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京里这两天一下子冒了不少读书人出来,一问,说是都是从京畿及各地州府县衙过来的,被御史台的文章感召,想送景帝最后一程。
读书人一多,整个京都就变得酸里酸气起来。
读书人们大多集中于星月楼,星月楼里有一层是专门提供给他们,作为在京里的落脚点。
进进出出的读书人,让星月楼变得热闹起来。
虽然热闹,但无人敢喧哗。
星月楼一楼的散座上,大多是读书人在安安静静地看书,不时拿毛笔写一些东西。
星月楼的小厮也有眼力见儿,也不曾赶这些人,每每靠近也是给添上水。
若是有寻常食客进来,掌柜的也客气的道一句对不住,麻烦您上别家吃去,最近几天星月楼不开火。
“小二!添水!”
“来喽!”
安静的大厅内,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公子坐在条凳上,他旁边还有一位肃穆男子,小公子手里拿着的书不是孔孟之言,而是闲书《儒林外史》。
读书人皆心生蔑色,这又是个附庸风雅的,以为来了此处便是个文化人,可文化人的那些东西,你又读不进去。
这时,又是一群白衣人走进了星月楼,见他们来了,坐着的读书人纷纷放下了手里的书,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这些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光华十君!
光华十君进来后,也不与众人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拿着《儒林外史》的小公子处。
然后一行十人,恭恭敬敬地给在座的二位行礼。
“胡大人,十八爷。”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然后就见着那小公子道:“怎么才过来?”
光华十君依旧恭恭敬敬的弯着腰,毫无辩解。
小公子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一圈四周,“这天下的士子,都等你们等急了。”
“属下知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里。
这个小公子,自然就是我们的胡言吾胡大人,而他旁边的,则是十八爷段暄。
这么被人看着,胡言吾竟是“哈——”的一笑。
“下官是否打扰了各位看书的雅兴?”
“没有没有。”
胡言吾站了起来,对着四周一抱拳,“在下乃御史中丞胡言吾,能与天下士子齐聚一堂,实属三生有幸。”
士子们也皆起身,抱拳作揖,“中丞大人客气了。”
胡言吾:“诸位前来,是因为光华司的感染,光华司不过御史台一非正式衙门,本官筹备之时,万万没想到,光华司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巨。”
一士子道:“非光华司的影响,而是文字的影响。”
又一世子道:“国君薨逝,我等悲伤,却没想着,国君之后,国家还需我等加以所托。”
胡言吾点点头,“你等此次进京来,除了纪念先帝,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自然是有的,”又是一个士子道,“我等读圣贤之书,治圣贤之国,此次入京,乃是为了清君侧。”
清君侧三字一出,一直坐着没说话的十八王爷忍不住笑了一下。
还真把自个儿当朱棣了。
胡言吾扭头看着他,“十八爷可有高见?”
“高见倒是不必,只是觉得有意思,”段暄道,“还请各位举人老爷见谅。”
胡言吾一笑,“我不是举人老爷,你同我说说,有意思的地方在哪?”
“先帝刚驾崩,而新帝则未上位,也就是说,先如今并没有君,没有君,哪门子有的清君侧?”
“十八爷,”一个举子恭敬地向他行礼,“您是皇子,在这里,您是君,我等是民,但出了这里,朝上为君,朝下为民。”
又是一个举子接着道:“君者,非一人也,历代帝王更替,但朝代不变,国家不变,君,实则为国家的掌舵,并非是一个实际的指代。”
胡言吾:“国家承平日久,四海皆安,你们要清君侧,为何?”
那个举子继续恭敬道:“眼下先帝刚驾崩,遗诏未见,朝堂内便掀起了一阵腥风,唐百虎唐大人一生恪尽职守,两袖清风,却被人陷害,死在了诏狱里,御史台是文人集团,代表着天底下文人的良心,朝堂这般,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
段暄声音一沉,“朝堂的事,也是你们这些个举子能说的?”
那举子也是不卑不亢,继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发奋读书,为的就是家国天下,朝堂既然有了问题,不说,才是懦夫!”
段暄脸上有一些怒气,这些个愣头青,他们懂什么?
胡言吾也是脸色不大好,他看着光华十君,“是你们唆使他们这么做,这么说的吗?”
赵圭恭敬道:“属下不敢,属下除了按照您的吩咐,发布祭稿,就没做过旁的了。”
那举子继续道:“是孔夫子,孟夫子让我们这么做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赵兄的文稿里并未有半句逾越之词,是我们自发感知,在承上启下之时跑来京都,为清君侧!”
“荒谬!”段暄忍不住打断他,怒道,“你们一口一个清君侧!还当着本王的面!一个个是要造反吗?就凭着你们这些话本王便能先斩后奏!”
举子们听了这话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一派坦然。
这些羸弱的书生在这大厅里默默的站着,形成了一道人形的树林。
“哼!”
毕竟还是国丧期间,段暄也是不好发作,他愤而离席。
胡言吾也是立即跟了上去,他走至门口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光华十君:
“事情虽非你引起,但与你等脱不了干系,你等闯下大祸,这御史台,也是不必再回去了。”
赵圭心里一惊,但看着胡言吾无比严肃的一张脸,也是知道他没说笑,只能咬着牙,道一句:
“是!”
文人是最傻的,千百年来,不计其数的文人在党同伐异中成了炮灰,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左右政局,可他们往往是被利用的棋子。
用完了,再换下一批。
胡言吾在马车里,脸色很不好。
段暄抬眼看他,未加多言,只是握住了他冰冷的双手。
刚刚那出戏演的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连自己都能被骗过去。
胡言吾喃喃。
“我这狗东西……把文人的一片真心放地上糟践……”
让赵圭等人写文的是他,命人沿途大肆传播也是他,等人被骗过来了,再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们理论一番,把光华司给撇的干干净净。
日后要做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也是举子们自己的意思,与他无关,与御史台无关。
“你不必自责,”段暄道。
胡言吾苦叹一声,车里这狭小的空间给了他难得的喘息时间,但车总会停下,车一停,他又要去做那害人的勾当。
段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任凭马车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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