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重返长安
从姑苏回到长安那天,下起鹅毛大雪。
御林军亲迎公主回府,带刀侍卫沿街封道,不许行人瞻望,将马车遮挡得严严实实。队伍至公主府,宣圣上旨意,重赏永宁公主。太后宫里嬷嬷掺起跪在地上的阮峥,端详她痊愈的眼睛,心疼地堕下泪来:“殿下受罪了。”
公主府覆盖白雪,阮峥接完圣旨,斗篷尚未解下,起身忙先问嬷嬷:“太后身子可还好?”
嬷嬷含泪微笑道:“很好,只是记挂殿下,吃得少些。”
阮峥:“晚些时候,我入宫去看太后。”
嬷嬷抬了抬手,身后宫女将补品送进府中。她们一早得了信,冒着风雪在门口恭候,只为看公主一眼,确认安然无恙,好回去向太后禀报。御林军早已撤去。阮峥被人簇拥入府,见家中一切如故,亲切感油然而生,留嬷嬷喝茶。嬷嬷喝下半杯,聊了一会儿闲话,笑着福身向她辞行。
“入宫之事不急于一时。”
嬷嬷制止了公主起身相送,让她好生休养,“殿下舟车劳顿,在府里养好精神再入宫罢。免得带着疲态,叫太后见着伤心。”
“多谢嬷嬷提点。”
阮峥看了一眼元深,元深点点头,表示各路人都已经打赏完毕。
嬷嬷离开后,公主府内只剩下自家人。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单从前门入正厅,这一条路的摆设布置便比从前更具匠心,简明之中自有磅礴气象,凤凰飞檐朝天,门下摆了尊青铜大鼎,远瞧着便巍峨气派。沿着扫开的雪道走近,看得出地砖曾经翻新过。元深说是田产庄子各处丰收,府中进账较往年翻了三成,开销也小,翻修倒也不曾耗费什么,反倒尚有结余。
这大概是秦斐然持家有道的功劳。
回来路上,阮峥发现,自己奇差无比的名声居然有所好转,打听之后,发现公主府有月末布粥一说,专施舍穷苦人,已经沿袭大半年。入秋时管事还带人四处采买棉麻,低价卖与百姓做冬衣。此等沽名钓誉之事,高官贵胄不屑于去做。天下穷苦人何其多,一碗米粥,一件棉衣,又值当什么?
斗米恩升米仇,先河一开,日后听了,骂名百倍反噬。况且穷人中不乏死乞白赖的混子,换着法子占便宜,惹起纠纷,如何妥善处置又是个难题。
想借此事收买人心,费力不讨好,收益甚微。
公主头顶骂名不是一朝一夕,她早已忽略他人看法。秦斐然是个通达之人,未必介怀那些偏见,如此劳心劳神,兴许是想为公主府积攒阴德。
阮峥进屋换下外袍,热毯铺在膝盖上,接过热茶润喉。满院地龙烧的滚烫,所有人都立在堂下等候吩咐。早先招进来丫头们长高了些,十分规矩沉稳,不似从前叽叽喳喳,端茶递水不闻声响,准备好的茶水温度刚好合适,一看便是经秦姑娘调/教后脱胎换骨。她声色不动扫视众人,喝了茶,满心欣慰。
元深也长高了,骨架抽节,眉眼间的孩子气磨灭,变得有棱有角。阮峥回来时还以为会看见张哭得鼻涕冒泡的丑脸。
谁知他竟如此克制稳重,指挥丫头们办事有条不紊,接待宫里人礼仪到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孩子到了该懂事的年纪,终于一改啰嗦常态,明白禀报事情应该详略得当,分清主次,而不是一股脑竹筒倒豆子,听得人一头乱麻。
阮峥从他的叙述中,大致了解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和长安近来局势变化。府里没什么大问题,自她走后,大多数时候相安无事。他回话时低着头,话音无端梗了一下。阮峥敏感挑起眉毛,扣起字眼:“什么叫大多数,少数时候有人来找茬吗?”
元深道:“已经过去了。”
阮峥环顾一周,所有人都双手交叠,唯唯诺诺。
元深嘴唇蠕动再未吭声。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后头几排人,没从人堆里找出最应该站在前头的那位。她进府之前,秦斐然便没有出现过,就算诸事繁忙,得知自己回来,也该腾出手来。阮峥觉得不太对劲,再次扫向元深,问出了一进门便纳闷的问题。
“秦姑娘呢?”
满堂死寂,无人回话。
元深死死绷住脸部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寻常一样。
阮峥拨弄茶盖,道:“问你话呢。”
元深张了张嘴,“秦姐姐她……”
他眼神僵硬得像僵尸,开口四个字便说不下去了,话音中的颤抖异常清晰。茶盖磕在杯沿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脆响,阮峥掀起眼皮,思索他这副反应的含义。元深按住交叠在袖子里的双手,猛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阮峥问道:“她又被皇后借走了?”
元深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是、是。”
阮峥心里才夸过他稳重,这会又原形毕露,不知道怕个什么劲,自己又不吃人。上次秦姑娘被借走,在梁青野那受了委屈,她闯进宫里把人带出来,闹得不太愉快。估计是怕自己一回来便动气,元深这傻小子没敢声张。
“梁三小姐来找过麻烦?”
“没、没有。”
“你结巴了?”
“没有。”元深掐住自己的大腿,努力捋直舌头,“没有结巴。”
阮峥整理膝盖上的毛毯,眯起眼睛,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元深又结巴了:“不、不敢隐瞒殿下。”
他吓成这幅样子,摆明有事,而且不是小事。他害怕阮峥知道,又或是畏惧什么人的威压,无法透露真相。那个大人物下了死命令,要瞒着阮峥。公主府所有人都得罪不起,只能顶着阮峥的责难,哀求似的眼神求她别问了。
阮峥脸色变幻莫测起来,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府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以至于每个人见她回来都诚惶诚恐,生怕被叫住问话。这件事很有可能已经被人解决,强行按到水面下,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太平无事。怕就怕她回来掀盖子。
大家都在拼命捂盖子。
阮峥照顾他面子,将众人屏退,才道:“我查出来了,性质就严重了。”
元深:“殿下……”
思忖间,阮峥盯得元深满头大汗。
外头忽然来人传话,说陛下请公主入宫。
太后心疼孙女,怕她舟车劳顿,见面不急于一时,让先在府里养精蓄锐,改日入宫拜见。结果皇帝后脚一道口谕将她诏进了宫。这就是隔代亲。阮峥起身下榻,去换衣裳准备入宫,毛滑落在地,小丫头慌忙跪下去捡起来,元深跪在那,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因阮峥临走时敲打了他一句,“希望在我回来之前,你已经编好了瞎话。”
一顿折腾坐轿入宫。
皇帝刚下早朝,跟一帮心腹大臣在南书房议事。阮峥下了轿,照例候在外头,杨公公还是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见她连连套近乎,让人搬把椅子来,免得她站着辛苦。阮峥怕这椅子坐了夭寿,推脱:“使不得使不得。”
杨公公说:“殿下差事办得好,陛下很是高兴呢。”
阮峥一脸倦容,敷衍道:“应该的应该的……”
客套话说了几个来回,她脑子想的是元深到底隐瞒了什么,没心情听,好像是在夸自个,杨公公眉飞色舞,她配合地点头微笑,直到里头传出细长的传召声。
“宣永宁公主觐见。”
阮峥入内,里头都是老熟人,上朝最前排的那帮朱衣官员,个个老气横秋,除了两位青年俊才除外。她一走进去,所有人目光都转向这头。其中一道视线比旁人复杂,来自于梁静山。阮峥目不斜视,跪在皇帝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永宁,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皇帝坐在龙椅上。
她抬起头,咔哒一声,差点被冠盖压折脖子。
在外头轻装简阵,怎么轻快怎么装扮。一回到长安,里三层外三层,浓妆艳抹,脑袋戴了几十斤,浮夸得像要登台唱戏。全是老祖宗留下来沉甸甸的规矩。脖子可以断,规矩是不能坏的。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阮峥伸手捂住脖子,酸得厉害,心说顺利个仙人板板。
“托陛下的福,一切顺利。”
“听说眼睛伤了,好了吗?”
阮峥已经成长了,不是当年意气用事,差点被玉玺砸脑袋的永宁公主,知道什么场面该说什么话。装谁不会呢。
“谢父皇挂念,已经大好了。”她情真意切道。
皇帝:“这次的差事你办得很好。”
阮峥早就备好说辞:“都是皇叔与张大人的费心,儿臣不敢贪功。”
皇帝盯着她,反问:“只有他们二人吗?”
这一句话出在意料之外,阮峥谨慎道:“还有一将功折罪之人。”
皇帝以为她会趁机邀功,将洛云桢提上来,不曾想用了“将功折罪”四字,轻描淡写揭过去。磨砺之后变得知进退分寸,不似从前咄咄逼人。众人交换眼神,别有一番心思,揣测上意,笑着说道:“涿鹿谏言十三策,可是石破天惊。”
阮峥默不作声。
皇帝捡起案上奏折,翻开一页,道:“他随你一同回长安了?”
阮峥:“是。”
皇帝又将奏折扔下了:“那便让他自己来见朕。”
话说到这份上,水满则溢,再多适得其反。皇帝在她回长安之前便有安排,否则这群老狐狸怎么肯替洛云桢说话,摆明提前知道点什么。朝堂之上,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若是洛府起复有望,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妨?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具体如何要看洛云桢面圣的表现。
那不是任何人能够掌控的。
阮峥叩首,听天由命:“是。”
见皇帝没什么要问的,她欲起身退下。皇帝又开了金口玉言,难得一句和颜悦色的夸奖,说得很是隐晦:“此事你办得尽心,朕都看在眼里,该赏的已经赏了。你想要什么,只管同朕提,回去好好想想。”
阮峥心中毫无波澜,面上配合地表现出一点喜意,再拜:“儿臣谢陛下隆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