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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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帅


      青锋出鞘,剑光清寒。整间书房里燃一点烛光,只有酷烈而凄艳的红芒在房内默默流转。
      如此冷冽的光芒,是从搁在桌上的剑脊荡漾开的。
      剑是神剑,位列中原的品剑上家榜,仅次於旷世神兵九玄剑、以及早已失传的雁天剑之後。长久以来,南方武学的玄门正宗、两湖湘地的衡山剑派,便是以它作镇派之宝,为掌门代代相传的信物。
      天道无情、绝智弃性。此剑名曰“绝情”,若论剑气之霸道刚烈,天下难以有人望其项背。
      曾几何时,此剑如同其主,掌剑者叱咤凌厉、决胜千里,然而如今,那人却茫然独对神兵,一双眼眸空洞无底,完全失去昔年开锋的棱角。
      ——为防皇太子摆脱软禁,东宫的戒严之强丝毫不逊於承光殿。而当白灵飞避开里外多重的明岗暗哨,终於艰难来到皇太子书房,就是看到眼前这麽的一幕。

      “灵飞,在我和大将军守湘州的时候,两湖百姓自告奋勇组织了义军。”傍晚时分,独访营帐的青原告诉他:“而义军的首领,便是湘地衡山派掌门、殿下的师父太清真人。”
      “太清真人?”
      他心中一震,没料到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会骤然听闻到这位避世清修的前辈。
      ——太清真人和他师父是忘年至交,在他尚自年幼的时候,太清便曾经数次造访忘忧谷,对他常作指点嘉奖。他成年下山後,也曾见过太清真人两次,皆是在人间佳节的时候不辞千里来看望景言,陪伴徒弟过节,之後又两袖清风,飘然返回衡山。
      “太清真人领义军作战两月,最後为实行坚壁清野、保存回守平京的实力,我和大将军决定放弃湘州,我们撤兵的时候,太清真人和义军还在城里继续战斗。”
      他脑海里能够想像那般悲壮凄烈的场面,这场南北战争竟然是那般决不留情,即使避世千里、不问世事,仍然会被无情的卷进来,最後被烽火烧至灰飞烟灭。
      ——然後他想起来了,最终攻陷湘州的,便是以黑玄兵作前锋的北汉大军。
      “灵飞,据联军的捷报消息,守卫湘州的义军统领,最後死在黑玄兵统帅拓跋灭锋之手——”
      “如果殿下真的还能收到前方军情,他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夕阳红得似血,那一刹,他心里彷佛有些什麽“咔啦”一声,在压抑中蓦然碎落。

      看着已成木偶的皇太子,他也知道在景言心中,同样是有些什麽已经碎得彻底,再也无法找回来了。
      “景言——”
      他走到皇太子面前,却在刹那间赫然发现,景言两鬓已有斑白,这张脸庞已经不复英伟凌厉之容。
      ——这个男人在被幽禁的两年中,竟然像是被吸乾了所有元气,如今形同枯槁,无异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你听得到我说话麽?景言,我回来了,我终於回来了……”
      皇太子一动不动,眼里空无半分震荡。
      他忽然悲如潮涌,有种冲毁一切的情绪,骤然在他心头爆发开,使他抱住景言痛哭起来:
      “我回来陪你,你看得到麽?我回来了……我就在这里。”那种力度是他从来未曾使过的,彷佛就要将彼此的骨肉揉碎在拥抱里:
      “景言……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知道麽?”
      他知道,他始终来晚了——在景言失去一切的时候,他唯一拥有的自己不在这里。
      然而他视若至亲的太清真人,最後就死在了湘州、死在了自己师父的手上,恰如一场闹剧般的宿命,如此的惨酷,也如此的让他们无能为力。
      “你回来了……”
      那般低沉沙哑的嗓音,就像被砂纸磨过了一样。
      “可是师父不在了。”
      白灵飞含泪抬眸,终於看到皇太子的嘴唇动了,咬字僵硬,说出来的话低沉不清:
      “师父他,永远也不会在了。”
      那样的沉痛,是世上最深情的温柔都无法抚慰的。他抚慰不了,只能在景言颈窝间咬着唇,不让景言听到他的哭声。
      “我最後一次见他,他说,当一切都完结了,要我带你上衡山找他。”景言哑着嗓子,话里开始有了一种微弱的颤动,“他很喜欢你……他是想在衡山上,做我们的见证人,亲眼看着我们拜天地高堂,名正言顺的订终生。”
      白灵飞带泪微笑,“我知道,他也很疼你。”
      “他是疼我,可惜我是个不肖弟子。”
      “不是的……你不要这麽说自己。”
      “师父就是这样……在衡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说,我却知道他常常替我向师叔们求情,让我每次都少受些责罚……我知道,他这次是因为我,才会下山去湘州守城的。”
      景言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了哽咽,却始终在压抑着自己,继续像揭开疮疤一样说下去:
      “从师父收我为徒那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劣徒,一直到他死的那刻,他都还是在为我奔波受罪。”他终於对桌上的绝情剑看了一眼,想要扯动唇角,却最终做不了那样的微笑。
      “我有什麽资格,竟然拿着这把剑这麽多年,现在它在我手,只能是一把烂铜废铁。”
      白灵飞也在看着绝情剑,忽然从景言怀里站起来,两手将皇太子的师门之剑归回鞘内。
      “你是衡山掌门的入室弟子,怎麽会没有资格?”他从悲恸中回复了过来,又或者说,是他将悲恸变成某一种决绝的神色,令一蹶不振的皇太子也受了感染:
      “这把不是烂铜废铁,而是太清真人留给你的、最後一件遗物。你如果心里还有他这个师父,就给我用手拿着它。”
      皇太子的手指动了一动,却终究没有如他之言拿起剑。
      白灵飞沉默了半晌,忽然低声道:
      “在应龙军弃城之前,太清真人有一句话让青原带给你。”
      皇太子双眸忽然有了连绵不断的波动,那是自从白灵飞闯入书房後、他有过最激烈的反应。
      “前辈说,他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有你这个好徒弟。”
      太清真人在暴雨里的遗言,经过了青原、经过了白灵飞,最终一字不差的敲在他心里。
      他不止一次将绝情剑还回师父手上,可是每一次师父都告诉他,自己是唯一有资格继承此剑的传人。
      ——如果他是师父的好徒弟,那麽这些年,他又曾做过哪些事,能让师父引以为傲的呢?
      “你听着,当年你我带上北方的百万将士,有许多将性命留在了关中,而剩下能回来的,全部都在平京城外。”
      “什麽……?”皇太子颤抖着问:“北伐军全都撤回来了?”
      “中野军、应龙军、锋狼军,还有你统率过的每一支军队,都在这里,可是他们就被你父皇拒诸门外,圣旨上写得清楚,除非粮绝,否则不得入城补给。你的兵将对着汉南平原的联军,前无希望,後更无退路——”
      “而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你现在拿着剑站起来,去代替你父皇控制平京城。”
      皇太子起初是迷蒙惘然的,可是仅仅在刹那之後,他眼神里就有一种凌厉杀伐的光——
      那是在他骨子里的东西。景氏皇族之血,四百年间没被冲淡分毫,就在中土命运将被决定的这一夜,彻底的在景言体内苏醒过来。
      “景言,只有由你再次掌握这个国家,南楚才能有最後一分希望。”
      白灵飞再逼近一步,将绝情剑送到皇太子眼前。
      而这一次,皇太子不再犹豫,果断便握上了鞘身——
      剑一在手人便狂。
      景言霍然而起,白灵飞立刻对他低道:
      “五千左营御林军现在全数集结於清辉殿,只要东宫一有动静,他们便会赶来接应。整支守卫宫城的骨干力量,将会和我们直逼承光殿,到时候若帝君调来骁骑营和禁军,我便和御林军死抗到底,若他放出烟火命城内守军入皇城来援,城外南楚军便会开始攻城,务求将平京军压至动弹不得。”
      皇太子先是大为惊讶,及後慢慢眯起了眼:
      “这计划是你想的?”
      “皇太子殿下,你觉得造反能有这麽容易吗?”白灵飞无奈的答他,“那是每一位统领,和洪达大将军一起为你想的。”
      他摇头一笑,望着这座将自己幽禁了两年的东宫,忽然再将白灵飞揽到怀里。
      “谋反篡位是千古大罪,你要陪我去麽?”
      白灵飞凝望着他,“即便你要逆天——”这话顿了一刹,转即化作铿锵之音:“我也奉陪到底。”

      明启三十一年五月廿九,皇城钟楼刚报二更,皇太子景言便与少将白灵飞突破了东宫禁锢,凭绝情、九玄两剑杀至东宫殿门外。城南清辉殿五千御林军闻得骚动,火速开往东宫,然而这支本应守卫宫城的将士,却并非来逮押皇太子,而是和二人一起兵逼承光殿!
      时任承光殿守卫将邱之杰全力抵抗,奈何御林军气势如虹,白灵飞更对承光殿的防卫弱点了如指掌,这队人马仅用两刻钟便控制了大局,使景言皇太子能全无阻碍、提剑直闯到帝君寝殿中!
      “来人——护驾!快护驾!”
      “皇太子谋反逼宫!禁军何在?!”
      “骁骑营……骁骑营呢?!快挡住御林军!”
      殿内守夜的宦官慌忙高喊,此时白灵飞已然杀至寝殿,九玄横眉冷指,对众人寒声吆喝:
      “我数三声,全部出去,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皇太子和锋狼少将的身上,都浑发着凛冽不可逼视的杀气,像在冰川雪水沉浸过提上来,又像是在地狱烈火淬炼过才出鞘。如此状若天神的两个人,已然足以指点江山、睥睨世间,有谁能不为之震慑?
      “你们不是要找禁军、找骁骑营麽?”皇太子两指往剑身一扫,将上面积得厚重的血抹在手上,然後对身後的白灵飞望了一眼。
      少将往侧退了几步,将寝殿敞开的大门让了出来。
      “都去吧。”皇太子用眼神示意,语气平淡得似在闲话家常,“最好在这道门合上之前出去,不然你们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传闻中狠辣决绝的皇太子,竟然在这等时候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众人深知今晚之後,皇宫恐怕就会换了主宰,顿即作飞鸟兽散,争先恐後的奔逃出殿。
      终於,殿内只有这对景氏父子、以及默默守住大门的白灵飞。
      皇太子拾步上前,用剑气断开了龙床的纱帐——
      一点寒光从帐内直袭而来,抵在皇太子的心脏要害,然而就在同一时间,绝情剑也赫然架了在帝君的脖子上。
      两把锋刃,都是带着浓烈杀意的,坚定而没有半分抖颤。
      “景言。”
      帝君安然盘坐在龙床上,手里以剑抵住皇太子,久违的唤了自己儿子的名字。
      “朕一直相信,你是和朕一模一样的亲骨肉……”帝君低笑:“就连当年朕怎麽坐上这个皇位,你今天也是照做无误。”
      直到这一刻,他全然没在意过皇城里、以至整个江南的纷乱,是由何人一手造成!
      长年的权力之争,就像走上一条不见彼端的钢线,人在上面如履薄冰,争的不但是要到达终点、还要在终点之前不堕入歧途——
      对权力的贪恋,终使这帝皇步上走火入魔的不归路。直到现在,在他眼里仍然是君权皇位,而非国家的生死兴亡!
      皇太子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不可理喻,甚至连对帝君的半点希望都不必再有。
      “灵飞,玉玺国印、掌握皇宫和平京兵权的虎符豹符,都一定在这寝殿里,你去把它们全部找出来。”
      白灵飞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即翻遍整座承光殿,眼见一无所获,便来到龙床跟前,对景言摇头:“我找不到。”
      他瞟了一眼帝君,已然看到龙被下覆住了一些物事,便用眼神请示皇太子。
      “朕的确没想到,你能够凭一支御林军翻身杀到此处,可是朕并没有输,你知道为什麽吗?”
      帝君看着在风灯下沉默的景言,脸色竟然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有种疯狂的味道。
      正在这个时刻,皇宫上空爆响了一朵烟花——
      承光殿的守军与御林军苦战不休,终於向平京守卫军发出求援讯号!
      白灵飞心中大懔,望向皇太子的目光更加逼切,“景言!”
      “当你能打败这支城卫军,控制了整座都城,甚至将朕斩於此地,你永生就只会是弑父篡位的逆贼——”帝君灼灼的道:“和朕一直以来所想的、那个预言中的你别无二致。”
      皇太子垂下眸,一阵沉哑的低笑忽然在殿内回荡。
      ——原来这麽多年,自己的亲父对他百般防备、最终将他逼到这般境地,就是为了想验证一个所谓的‘预言’。那到底是什麽的一番话,值得一个君皇用鲜血去涂抹整个中原!?
      “我不知道什麽预言。”
      皇太子厉色染眉,绝情剑的红光,在他眼内骤起了雪亮的锋芒。
      “我只知道,我和你不一样……而你永远不会明白,到底我们有什麽分别。”

      那朵在皇城上璀璨炸开的烟火,终於将历史千年长河推至最急剧、也最关键的转捩点——
      平京廿丈城墙外,百万南楚将士爆发出冲天怒叱,铠甲瞬即汇聚成一片汪洋银海。八军在外北伐的所有猛将,得到了洪达大将军的首肯,都在这刻一致向眼前的帝都发出攻击命令!
      享逸二百年的楚都,第一次遭受的蹂/躏竟然不是来自联军,而是己国的精锐将士!
      平京城的守军,看见眼前这疯狂荒谬的景象,心里都感到无比震惊:
      他们的战友怎麽会攻向自己的都城……这是什麽一回事!?
      整座戒严的都城都被惊动了,而全个江南亦在顷刻间沸腾起来。
      世间无数人都在睡梦中醒来,抬头望着这晚的夜空——
      苍穹星辰黯淡,除了高悬西边的一轮冷月,便只有照耀楚都上空的破军星。若有神祇,诸神便是在九天俯瞰着这场波澜壮阔的烽火,黑夜里风云翻涌,天地也将为之色变。
      “明启三十一年五月廿九,皇城骤起巨变。时值敬文帝景焯严令全军禁入都城,锋狼军统领白灵飞秘密潜入皇城,救幽禁两年之皇太子出东宫,五千左营御林军受二人所驱,於子时三刻包围承光殿。丑时一刻,承光殿即告失守;丑时二刻,城外北伐军猛攻都城。寅时,帝薨於承光殿,皇太子奉先帝遗诏,掌玉玺国印,即位楚室第三十五代君皇,是为光武帝。
      寅卯之交,光武帝命城外立即停战,下旨开城门迎北伐军回朝,并封白灵飞作八军统帅,执掌举国兵马。日出时份,帝帅二人携手同登平京城楼,平京百万将士、千万百姓轰声和应,天地为之震动。”——《楚纪·帝皇列传·光武帝传》
      那位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皇,注定要在天下最危急的时刻重绽锋芒。
      名垂万世的千古一帝与战神剑圣,在这夜终於肩负起中原苍生。那段他们所书写的、混着血火与离合的传奇,也终将比肩神祇,甚至比怀阳帝和昭国元帅更璀璨不朽。

      “吾皇万岁——!”
      海潮般的跪拜,瞬即淹没了这座都城。
      旭日在汉南平原上徐徐升起,城外北伐军、城内守军,以及所有平京百姓,都在仰望着城楼上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
      而这位终将照耀四海八荒的帝皇,凝视着江南大地,目光逐渐变得锋利起来。他不作一言,只是扶起了跪在自己身前、他此生册封过的唯一一位元帅——
      当众人都在他面前匐伏的时候,只有这位元帅与他同立并肩,俯视这片他们将要守护的疆域、以及远方卷起的漫天风尘。
      凤凰,朕登基之後,只你一人的光芒与我永在……我们两个,一同与天地永在。
      ——白灵飞的心里,忽然响起了怀阳帝说过的那番话。
      属於碧阳的灵魂,仍静静的在他身体里沉睡。昭国元帅的精神力量太强,即使魂魄上的封印已经消散,他还是只能窥探元帅的几段记忆。
      眼前这一幕,令他想起四百年前那对帝帅的约定,充满了强烈而悲哀的宿命感。然而景言却是坚定地执起他的手,那道望着他的眼神,即使几许沧桑,始终不变如一——
      这是他们的时代。即使有着宿命、而宿命仍未止息,此时此刻,就是只属於他和景言的篇章。
      “那是阿那环的军旗……联军终於来了。”他低声道。
      远方的风沙渐散,汉南平原的尽处,一支天下最强的雄狮缓缓压至。
      ——虽然相隔十里,他却清楚感觉到,他宿命中另一个人就在联军的最前方,带着某种难明的深意看着自己。
      帝皇与他相视半晌,然後在日光下,高高举起了他们彼此相握的双手。
      “恭迎陛下、恭迎白帅——!”
      首先是城外北伐军的高呼,然後是整座都城随着附和:
      “恭迎陛下、恭迎白帅!”
      “帝帅万古、天佑南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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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帝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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