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山西北境靠近荒凉的戈壁，临时搭建的营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帐篷里生着一堆牛粪火，暗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徐仪那张略显苍白却紧绷的脸。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羊皮大氅，那是随行商队里最常见的货色，粗糙，带着一股子膻味，却能在这滴水成冰的鬼地方保住人的命。

　　姚广孝盘腿坐在火堆旁，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根枯枝拨弄着火里的土豆，神情冷静得仿佛是在寺里参禅，而不是在这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边境荒野。谭渊像根木桩子一样守在帐篷口，手按在刀柄上，目光执拗地投向远方。

　　“大师，你说若是我们猜错了，四郎没有从西边绕行，当如何？”徐仪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薛显给徐仪送来的人，是宋晟。这位开国功臣宋朝用的儿子，刚刚在京城服完父丧，正准备再次出镇凉州。

　　也正是因为他尚未赴任，在途径山西的路上，才回被薛显请进了府里。一个尚未到任的封疆大吏，对皇家有着近乎愚直的忠诚，不可能对一个皇子见死不救，又远离了应天府权力的中心，确实是眼下最合适，也是最干净的人选。最重要的是，宋晟曾随军北征，与朱棣在军中曾有一面之缘。

　　而徐仪为了掩人耳目，带着燕王府的亲卫乔装成行商，混在出关的商队里，一路提心吊胆地摸到了这里。宋晟则受薛显嘱托，只身一人前来会合，随即就被徐仪派了出去。

　　徐仪和姚广孝在地图上推演了无数次，算定朱棣若要死里逃生，绝不会走寻常路，要么向东，借道大宁，要么就是向西，反其道而行之绕路回北平。他们赌在西边，于是命宋晟带着一队燕王府最精锐的死士，沿西线搜寻。

　　可是，推演终究是推演。

　　姚广孝将烤得焦黄的土豆从火堆里扒拉出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慢条斯理地道：“王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贫僧虽通晓卦术，但这世间人心之幽微，比卦象要复杂得多。若是猜错了，那便是王爷的劫数，天意终究难违，生者只能向前看。”

　　“劫数？”徐仪猛地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若是寻不回他……”

　　“离王爷进京朝觐尚有些时日。”姚广孝掰开滚烫的土豆，热气腾腾地冒了出来，他语气平淡，“若真到了那时还寻不回……我们才该另做打算。是扶立世子，还是另寻出路，那时候再急也不迟。”

　　徐仪冷笑一声，抓起一把干草狠狠丢进火里：“这次的事绝非意外。父亲病重，紧接着四郎就遇袭。这不是鞑靼布出来的局，就是有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

　　她顿了顿，眼中的寒意更甚：“是其他的塞王想要削弱四郎，或者是朝中有人暗中作梗。父亲位极人臣，手握重兵日久，又和皇子联姻，早已招来诸多忌惮。”

　　姚广孝咬了一口土豆：“王妃既然看得透，那便该知道，这对王爷来说，未必全是坏事。”

　　“命都差点丢了，还不是坏事？”

　　“王爷性子刚毅果决，却也因为这一路走得太顺，少了些对人心的提防。”姚广孝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危险，“如今魏国公病重，各方势力就已按捺不住。冷箭来得早，总比将来咱们举大事的时候从背后射过来要好。经此一遭，王爷若是能活着回来，那颗心，便能更为坚毅。届时，我们的那些谋划，也能少了许多阻碍。”

　　徐仪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大师所说的谋划，只是我眼中万不得已的选择。”

　　姚广孝却神情温和的看着徐仪，好像在笑她的天真：“徐姑娘，那么多年了，你竟还未参透么？人心里的欲一旦有了，就很难消亡。世人若开始渴望一件东西，就会为其执着，为其生，为其死。”

　　“如今太子的位置看似稳固，不过是陛下的强硬手腕给人营造的假象。皇权更迭从来伴着腥风血雨，魏国公早已窥见，王妃您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罢了。”

　　徐仪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起身朝帐外走去。在掀开帐帘的刹那，她顿住脚步，声音裹着帐外渗进的寒风：“大师，若此番王爷遇险，当真出自他人算计，我定会让幕后之人，以命来偿。”

　　姚广孝没有说话，只有帐帘起落间，寒风侵入，吹得篝火又涨了几分。

　　营帐外的天色依旧雾蒙蒙的，徐仪任由那夹着冰碴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但也让她内心的焦躁散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谭渊忽然动了动，他侧过头，望向远处。

　　“王妃，有马蹄声。”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徐仪也听到了。

　　那声音起初细微，但很快便清晰起来。

　　不多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领头的宋晟已经年近四十，眉宇间仍透着不输壮年的矍铄。他□□的战马喷着粗气，马鬃上结满了白霜。

　　徐仪顾不得许多，她疾步迎了上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她悬着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宋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迎上徐仪焦灼的目光，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点头，便胜过千言万语。

　　徐仪胸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石，已然落下了一半。她目光越过宋晟，向他身后寻去，便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刘荣和徐祥，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

　　然而下一刻，徐仪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徐祥翻身下马，动作小心翼翼，因为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那人被厚实的毛毡裹得严严实实，徐祥刚一下马，便有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接下，快步往大帐中抬去。

　　就是一瞥，徐仪看到了朱棣的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与坚毅的面庞，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沉睡。

　　徐仪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脚瞬间变得冰凉麻木。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抬进营帐，一时之间竟恐惧得忘了动作。

　　“快！抬进去！”

　　姚广孝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滞。老和尚，他指挥若定，早已备好的担架迅速上前，几名身强力壮的军卒接过朱棣，脚下生风地往大帐里抬。早已待命的医师提着药箱紧随其后，各种御寒的炭盆、热水、烈酒流水价地送了进去。

　　姚广孝不知何时已从帐中走出，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代替徐仪，井然有序地指挥，早已备好的担架迅速上前，几名身强力壮的亲卫接过朱棣，脚底生风地往大帐里抬。早已待命的郎中和仆役紧随其后，将御寒的物资、伤药一一送入帐中。

　　徐仪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肺腑生疼，也让她从那短暂的僵直中挣脱出来。她咬着牙，拔脚跟了进去。

　　帐内，火烧得正旺。

　　刘荣正站在榻边，见徐仪进来，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污渍，急忙上前两步禀报：“王妃放心，宋将军随行的郎中已给王爷用过药。王爷气息尚足，只是受了寒，还发着低热，人还在晕厥之中。”

　　得了这句准话，徐仪点了点头，再抬眼时，那瞬间的恐惧与慌乱已荡然无存。

　　她走到榻前，看着朱棣那张虽然憔悴却依旧刚硬的脸庞，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刘叔叔，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一丝一毫都不要错漏，一一禀来。”徐仪收回手，缓缓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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