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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玉将将寿考不忘1
自从祝家出来,上了马车,季泠就一直攥着眉头深思不止。
徐行看了她许久,“航青,你在想什么?”
季泠回过神,冲他笑了一下,说了声“没事”。
可她那副模样,只要是长了双眼睛的人,一瞧就知道有事。
怕徐行会因此多想,又觉着祝扶春这儿的问题也不是三两日就能解决的,季泠索性将之暂抛脑后。
“你怎么来了?”季泠扫却愁云,眉梢洋溢着惊喜,“堂堂一个吏部侍郎,躲在我这小官的马车里,真不怕别人笑话?”
“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徐行拉过她的手,季泠下意识缩了一下。徐行觉得她反应过大,指尖撩开她的大袖,拂下她腕间的镯子,赫然一道红痕。
季泠见之一震,立刻就想抽回手。
“怎么回事?”徐行关切问她,可她分明瞧见,他眼中暗流涌动。
季泠有些心虚,弱弱道:“你先放开我……”
徐行放开了她,季泠正想偷偷松口气,思索着怎么才能合理地说出这件事时,腰间便被一道力卷去。徐行紧紧把她圈在身边,下颌贴在她发边。
“我们先说好了,你可不能生气。”
“好。”他亲了亲她,声音似水温柔。
“今日本就要出门,顺路过了祝家,想谢他那日帮了我。你也知道,我和林微提前做了准备,他遭受无妄之灾,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慰问一下。这一月来,我不在户部,他带伤替我照看,不日我也该回去了,正好借着今日先问问湖广近期事宜……”
季泠想抬头,却受制于徐行。
徐行听着她的话,脸色已然不大好看。
季泠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可她平日说话向来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怎会如写案卷般,将来龙去脉都说得如此清楚。
进入吏部之前,他在刑部审案,那些心虚的案犯也是这样。
事无巨细,未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泠察觉到徐行的沉默,把头低得更低,声音有些闷闷,“他许是昏了头,说了些话……”
“什么话?”徐行终于出声,但还是很平静,季泠放下心来。
“嗯,和年初时你与我说的那些差不多……”她吞吞吐吐,腰上的力硬了几分,她腹部紧缩,匆忙伸手去稳固小腹伤口,却被腰侧大掌抢先一步。
“好了,我们不说了。”他制止住她。
“你真的没生气吗?”
徐行轻笑道:“我在你心里,是如此爱动怒的人吗?竟像个夜叉,动不动就生气?”
“你自己上回说你是独断专行的人……现下又来怪我……”季泠嘟囔着,徐行低了头,扣住她的左手。
季泠一顿,看着他的五指与她五指相交。
徐行的手掌很大,十指却是白皮细骨,放在琴上便是一幅风雅文人的佳画,赏心悦目。
季泠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骨节显眼地凌厉。
她努力动了动手指,只有指尖能看出微弱的弧动。
指根没有反应。
她没告诉徐行,徐行也不问她。
徐行另一只手再次将她的手裹住,连带着她的指根也弯曲下来,紧紧贴住他的手背。
“我承认,是有一点点吃味。”徐行说,又恐她多心伤神,补充道:“你不必在意,是我的问题,我知道你与他没什么,但我忍不住。”
他轻轻摸着她手腕处的红痕,其实若只是祝扶春抓住她,是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子。今日她带了镯子,镯子膈着,就加重了痕迹。
季泠抬头,含笑的唇贴了贴他的嘴角。徐行诧异看她,却见她神采奕奕,并未受祝扶春之事的干扰。“你很诚实,我很满意。”
徐行挑眉道,“所以,这是奖励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祝扶春平日是很冷静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作为下属,他极其得力。作为朋友,他也很合格。”
徐行顺着她的话说:“那就希望,他能早日想清楚吧。”
季泠叹了一口气,“咨宁和荡云如今都不在京城。还有些曾经的故交,如今也因身份而不能亲近。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了。”
徐行点点头,在她看不见时,将情绪换了换,转而问她:“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季泠一掌“啪”地拍在他腿上,激动地坐直身子,浑然将前头混杂而来的阴霾一扫而空,“那是自然!今日是我的生辰。”
徐行见状故意说:“是吗?”
季泠气急,用头撞他,徐行才开口求她宽恕道:“我见戏文里写着,姑娘家都是将自己生辰忘记了,倾慕的郎君煞费苦心,才好给她一个惊喜。你怎么反倒自己记得这么牢,叫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行说着很是可惜,季泠一下就觉察出不对,抓着他就不放了:“戏文?”
徐行顿懊,惊觉自己说岔,季泠却笑得玩味,右手指尖钩着他腰间佩玉,只闻耳边马车辚辚,佩玉鸣鸣。
“徐先生,也爱听戏?流连坊间风月?”
徐行自然不会告诉她林清许是如何教他的,只将她从发间珠花看到衣袂斓边,而后点点头,万分欣赏般赞她:“你今日的衣裳很好看,难得见你穿这么喜庆的颜色。”
徐行转移话题的手法越来越拙劣了,季泠忍不住笑,又偏要装作不满:“就仅仅衣裳好看?”
“头发也梳得好。”
“还有呢?”
“这素银镯子也不错。”
“没了?”
“还有什么?”
季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
佩玉在季泠的手心里晃动,冰凉凉的,渐渐生温。
徐行的鼻梁眉骨高挺,一双眼睛像嵌在密林深山里的深潭,深潭总无波,今朝起涟漪。
季泠分不清是他在笑,还是他眼中的自己在笑。
“徐大人,平日正经,原来,也挺调皮。”
明知道她想听什么,偏故意不说。他的坏心思全用在她一人身上了。
徐行先一步败下阵来,将佩玉解下,手指慢条斯理地理着绳结,悠然道:“皎若太阳,灼若芙蕖,顾盼神飞,转眄流精。”
“什么?”季泠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艳的颜色衬你,秾丽遗光,很漂亮。”叮叮当当一整串,佩玉被系在她腰上。
徐行带着她的手,摸过一件件玉饰,“你看,顶部这件是玉钩,下面衔接的是云状玉珩,中间的是灵芝纹玉瑀,旁边两件半环型的是玉璜。本来是一对,今日我只带了一串。一串上共五系组,连接上下的圆珠是水晶珠子。尾部坠着的是一件玉冲牙和一对玉滴。”
再同她介绍纹路形状,就见玉上描金落入身边人眼中,双眸流光。
季泠在公主府和侯府也未曾见过如此庄重华贵的玉饰,见徐行出手就有一对,着实有些意外。“你哪儿来的?”
“抢的。”
季泠忍俊不禁,她就说吧,徐行还是蛮调皮的。也不知究竟是去哪里学坏的。
“这组玉是先皇赏赐给我祖父的。后来我祖父临终前,交给我了。”
徐行的祖父?季泠很少听到他提起。
玉是重器,天子恩赏,确实是无上荣耀。怎么没交给长子徐翰科,反而给了次子徐翰程的孩子?
玉珠从她指缝间泻落,带动玉冲牙与玉滴碰撞奏响,鸣韵筝筝,徐行与季泠的手指在玉珠串里缠绕,又引他想起当年祖父将佩玉交给他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进学没几年,才开始学五经,东南船难的噩耗就传来了。
伯父在地方进退维谷,他从来不愿多言惹事的父亲第一次冒着大不韪上了疏,祖父一夜之间白了头。
祖父在朝堂上为自己的儿子伸冤,请求同僚门生证明,他的儿子是真正忠君纯臣,绝不会私下通倭。
多年的风平浪静突然被打破,东南骤然战起,倭寇侵袭浙江,所有人措手不及。
抚远侯受命接了闽浙总兵一职,从山东领兵赶往浙江支援。
风声雨声战鼓声,声声传入养心殿。
徐家三子莫须有的罪名就如此板上钉钉了。
之后,长子冒死从东南传来消息,说徐三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收到信的那一刻,徐行正在听祖父讲学,亲眼见着祖父在面前倒下,泣血密信飘到他手上,信中一字一句讳莫如深,年幼的徐行不大懂。
他只知道,领新衔准备出发东南的三叔,他那位胸怀韬略又柔如春水的三叔,在初夏时告诉他,他要去东南上任了,却在中秋时死在了南下的船难中。
彼时,他还不知道三叔一去就是永别,只赶着他走,告诉他,快把三婶婶带回来给他瞧瞧。
他母亲说,三婶婶是一个极有趣儿的人,杭州府荷花满池,也不及她笔下荷塘夏景,蜻蜓低飞。
三叔白白净净的,笑得极好看,有几分同他一样的迫切,还有几分那时他还不懂的怀恋。
三叔蹲下来告诉他,还不是三婶婶呢,要他去了建州,和那位未婚妻成了亲,他才能唤三婶婶。
小徐行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
他抱着倒下的祖父,抓着那封信,大喊着”来人“。
之后,徐家进入了无悲无喜的冬天。
在冬至那日,新帝召祖父入宫去,祖父回来时,脸色很不好,抱着一只盒子,还有一卷升官的圣旨。
没人知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祖父只说,是圣上恩典,不容亵渎,于是供奉在祠堂里,那块无字灵牌前。
当年元日,万家灯火,满城欢庆,徐家四人吃了团圆饭。他听见父亲母亲偷偷说,祖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开春的时候。
祖父熬到开春的时候,却没熬过第二年的冬天。
大雪纷飞的晚上,韩嬷嬷牵着他往主院里赶去。
前头掌灯的侍女走得艰难,雪粒子在灯前飘来飘去。风挡掀开又落下,里面是散不去的病气。
祖父躺在榻上,瘦瘦小小的,小徐行第一眼就哭了。
他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
知道三叔死的时候,他感觉脑袋闷闷的,喘不过气,却也没哭。
可他的祖父,曾是京城人人夸赞的美髯公,如今却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
他怕极了,眼泪豆子一般落个不停。
祖父伸出手,喊他过去。
他走到祖父床边,听祖父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父亲母亲在他身后站着,床外三尺的地方都很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突然咳嗽起来,父亲连忙去喂水拍背,祖父却拉着父亲的手,说立刻去祠堂,把那盒子拿来。
父亲急匆匆去了,拿回来的时候,手都冻得不能屈伸。
祖父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就是如今的这组佩玉。
祖父说,这佩玉,只有他配得上。
父亲想说话,被祖父制止了。
祖父说,他以后定然是要入仕的。
徐行点头,说孙儿知道。
祖父说,看看那玉下面,垫着一块木牌。
徐行看见了,拿出来,说,上面刻的是履卦。
祖父问,何解?
徐行答,上为乾天,下为兑泽。
祖父又问,何意?
徐行答,险中求顺,慎行防危。
祖父点点头,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但还需要参悟许多。
更声响起时,祖父把佩玉拿出来,叮叮当当一串,清脆悦耳。
冰凉的玉珠落在他和祖父相握的指缝间,祖父对他笑了笑,慢慢闭上眼。那闭眼的过程慢极了,徐行以为祖父已经睡着了,可是没有。
他听见祖父低声喃喃道:“素旅,往无咎……屡道坦坦,幽人自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履虎尾,愬愬,终吉……夬履,贞厉……视履考祥,其旋元吉……”[1]
佩玉在他们手中渐渐生温了,祖父的话说完了。
屋外的风雪也停了。
徐行跪在床边,呆滞地流着泪,天就变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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