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猛地灌了口烈酒，解依山瞧着神情几番精彩变幻的大徒弟，委实想不到两个徒弟间还能有不可明说的爱恨纠葛。

　　就算他知道了，可能还是管不了。

　　小辈有自己的路，长辈们过分插手讨人嫌。

　　但傅东风这么巴巴地来了逍遥峰，不还是想从他这里听说楼夙过得如何嘛！

　　解依山表示，你小子瞒不过我！

　　傅东风能怎么办，哪怕明知不会有什么消息，可楼夙连封报平安的信都不跟他写，他能怎么办，总不能蹭着几个师弟师妹的信来看吧！

　　思来想去，还是找解依山最合适。

　　解依山把薄薄的几张信塞给傅东风，嘀咕道：“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想看拿去看！”

　　傅东风接过信来，扬手抖了抖，嘴上还要硬气地咧咧，“我没说想看。”

　　“……”解依山一字一顿道：“你不想看，我请你看。”

　　信上写的确入他所料，琐碎细语，拜年，顺便说些近况。

　　“年节将至，今年回不去了，在此向师父拜年，愿师父始终逍遥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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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京夏热冬凉，就是秋天太短，匆匆落雪后以为在乐游山还要很久之后才是过年，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天子城一切如常，纪先生和小如也好，楼夙平安无事，勿念。”

　　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傅东风。

　　解依山挠了挠耳后，半眯着眼笑他，“放心了？”

　　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神京那地方，怎么可能放心。不是傅东风小瞧人，浑水里不会有鱼能怡然自得畅快欢喜的，楼夙也不例外。

　　傅东风将这样复杂的心情归结于养孩子养出了感情，舍不得他飞出去安乐窝历经世事。

　　只消这样想，他就还能安慰安慰自己，都有这么一遭的嘛，别的师弟师妹长大了都要有这么一遭。

　　安慰着安慰着，哎，就能把那点不适宜的绮思全然放下。

　　解依山说：“三师侄闭关有些时候了，你知道你二师弟出了什么事不？”

　　傅东风摇头，“只知道他家里被烧了，三师妹出去一趟后回来好像哭过。”

　　“你真不知道？”解依山惊疑地看着他，说：“掌门师兄让我来问你，说你一定知道这事的，怎么你也不知道？”

　　“掌门师伯怎么会说我一定知道，难不成还是我把二师弟逼下山的？”傅东风很是无语地翻白眼，他只是知道此事和沈原先生有关，若说有什么更深切的关联，他理当是不清楚的。

　　或者说呢，天底下巧合那么多，傅东风实在不愿意去深想。

　　逍遥峰竹林好不容易长回了茂林，风卷细竹叶，飒飒如呢喃耳语，不过风时时都在的，青松翠竹，比不得崖壁陡峭的石缝里开出的摇曳白花。

　　解依山：“当年黄金台上的事你记得多少？换仙骨这事儿到底是外道啊！”

　　“……”傅东风喉间梗了一梗，慢吞吞道：“师父知道，其他师伯还会不知道？”

　　殷沉岚和张翠微不是同辈人，他早已去世，若是死人的仙骨那么久之后仍能在二师弟的脊背后发挥作用，没道理傅东风自己的仙骨让人挖过一遭又抢回来再装进去，反而成了冷冰冰的死物。

　　二师弟一十三岁入乐游山，傅东风比他大两岁，同年晚了几月才骑着毛驴哒哒登上乐游山，张翠微好好的大师兄，因为年纪被他挤下去成了二师兄，当时不服气后来也服气了。

　　可傅东风十四岁之前，仙骨属性也是属水，后来周哀帝才叫人挖了脊骨死在黄金台上，才成了废物一个。

　　让人夺走之后，那般夺回来的仙骨，他至今也没能知道，是不是他的。

　　无解之事，他不提就是，左右都是自寻烦恼，却没成想，师长们眼明心清，不说，又不是好糊弄。

　　解依山：“你二师弟的剑道天赋不俗，却并非世无其二，若是你，绝不逊于谢三问。”

　　“师父呀，这才是你当年肯收我为徒的真正缘由吧？”傅东风望天静默，就算有国师的嘱托，解依山答应救姬姓皇族一命，既然救了傅东风一次，没必要搭上亲传弟子的名额。

　　解依山没有否认，也绝不会承认。

　　“你早知道是不是？”

　　“没有早知道。”傅东风辩解，“刚上山知道二师弟的仙骨属水，那会儿心里挺复杂的，山上的师弟师妹们都知道我抢了他大师兄的位子，还是个仙骨废了的人，对我……算不上多友好。”

　　傅东风摸爬滚打好些年，若说半点心酸苦涩都没有，肯定是假的，要说有多在意又谈不上。

　　只是多少有些嫉妒艳羡张翠微吧。

　　出身名门，拜入仙山，剑道天赋不错，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少爷，真是幸福啊！

　　傅东风感慨之余不忘好笑，二师弟什么都好，就是整日跟在三师妹身后，给她当手下，惹得月桥师伯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他。

　　一点点羡慕嫉妒过后，傅东风发现山上弟子都是好孩子，就再嫉妒不起来了。

　　“若说猜到些什么，还是在云屏师伯那里喝过几次药之后才隐隐觉察到的，后来沈原先生的课上，殷沉岚的尸身我特意摸过，本来没想那么多。”傅东风偏头看向解依山，勾唇笑道：“掌门师伯知道我是姬曜凌之后，主动告诉了三师妹，隐隐约约放任他们助我，好像亏欠了我一样，之后我就知道了。”

　　仙门不得插手俗世，已死周哀帝在仙门活得好好的，就意味着终有一日人间大乱。

　　掌门执掌乐游山几百年，怎么会不知道，把傅东风赶出去才能以绝后患，但他没有，还放任弟子亲近友善。

　　“此前也还都是猜测。”傅东风笑说：“但您这么问了，可见那就是真的。”

　　傅东风背后冷冰冰的仙骨才是殷沉岚的、死去的东西，张翠微的那根全然瞒天过海的仙骨，是原本属于他的，黄金台上的一招之错。

　　“师父，二师弟不肯回来，听闻沈原先生也在蜀中，想必他们以为只是殷沉岚的仙骨被换，错有错着，刚好这样将错就错。”

　　解依山：“你甘心了？”

　　“没有那玩意儿，我一样走遍人间，和谢三问打过虽然没赢也不算输，入双月境之后仍能安然回来，可见仙骨对我来说用处不大。二师弟不一样，无论眼下如何，总有一天，他得回来乐游山。”

　　他是乐游山这代唯一的亲传剑道弟子，还是三师妹喜欢的人，是乐游山除了废柴大师兄之外，实际上的首徒。

　　“你不是说想堂堂正正赢过李还真，没有仙骨怎么办？”

　　“能赢就行了。”傅东风感慨，无赖的语调道：“谁管堂不堂正不正！”

　　解依山高声朗笑，拍拍傅东风的肩膀，道：“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师父支持你！”

　　“那要不您去帮我杀了李还真？”

　　“也不是不行，他一死，太和山乱了，省得你小师弟跑到人间管这些麻烦事。”

　　傅东风古怪瞥向他，低低一笑，“还是不了。杀父弑母之仇，不好让外人代劳。”

　　姬曜凌的仇，乐游山终究是外人。

　　师徒彼此都知道，这是句不好笑的玩笑话，报仇的、伸冤的、杀人的，都不是开心快意的事。

　　正月未出，三师姐韩香絮出关，顺利入道，道诀为“一力降十会，一巧破万斤。”

　　至于入何道，韩香絮怔然称：“不知。”

　　她从小在乐游山长大，掌门的火，孤阳师伯的剑法，好像也听她学过无相，正因如此才寻不到仙途，何元初和钟酉都入道之后她迟迟不入，拖到如今，没想到依然不知道。

　　同何元初的“白日梦”一道不甚相似，杂糅各种家学，悟出了世间万法都能以力、以巧破之，论说起来，像是剑道和机关术一道的交融。

　　韩香絮对自己入哪一道倒是不怎么在意，她只要知道自己努力向前，变得强大才会有决定未来的可能。

　　她问山中弟子，全然没有张翠微的消息，终于，在她出关后五日，张翠微的消息比冰河解冻还缓慢，赶在乐游山春树未抽芽的时候，有音讯而来。

　　“乐游亲传弟子张翠微，区区凡人之躯，盗仙人骨荣登仙山，无颜为仙山弟子，自请逐出师门。此后行事，亦与乐游山无是非瓜葛。”

　　“蜀中铸剑世家张氏虽为焦土灰烬，然其所行诸恶皆白天下，亦有愧于蜀地百姓，张氏余小子张翠微一人，恩怨颇多，一并承受。”

　　小弟子慢慢念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这是昭告天下的文书，有人特意送来了乐游山。

　　墨迹比刀刻还深，不及震惊，反面见其下写的张氏犯下的罪行。

　　他们艰难地数着那几项罪行书，条条状状啊，不由想到，二师兄可怎么办呢！

　　其中一条，盗仙人骨荣登仙山，盗谁的骨了？没头没尾的事，估摸着就是为了自请出乐游山才编的谎话！

　　张氏没了，张翠微没有任由这些往事随张氏一起涅灭，他告之天下，日后会有苦主讨债，但更多的恐怕是错勘贤愚的人自诩正义、声讨公道，欺侮羞辱谩骂，只要活着就会如此。

　　回乐游山之路，遥遥迢迢，无期无归。

　　而乐游弟子中最关心张翠微会不会回来的是陈昏，他如今是剑峰张翠微下的第一位内门弟子，没有了张翠微，乐游本代弟子剑道会失去一个挑大梁的，他不愿意看到这结果。

　　“山下的人骂得很难听，二师兄什么时候回乐游山？”

　　三师姐就立在一旁，丝毫没有为他们的话动容，她冷静自持道：“也许不久就回来，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怎么这样……”

　　“那明年的问剑清谈岂不是还要输？”

　　她冷冷睨着他们，问道：“二师兄不回来，你们不练剑了？”

　　陈昏立即应声，“练！”

　　未到那时候，输赢未定，二师兄有可能会回来，他们也可能会撑起乐游山剑道。

　　自从三师姐出关以来，她整个人都清冷了许多，虽然之前并非话多的人，但好歹肯跟他们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如今有几分像月桥长老，更有少掌门的风范了。

　　想到来年的问剑在太和山，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

　　太和山的无耻之徒面前，就算没有二师兄，也一定要在问剑上赢过他们！

　　但二师兄的事虽是应当，罪魁祸首仍是太和山，刘刈麦问：“二师兄的家族真的和太和山勾结，做了那些事，既然已经证实，仙门为何不倾力征讨他们？”

　　韩香絮回眸看向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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