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十八王爷府。
　　“王爷，这是从唐大人身上发现的。”
　　一名暗卫跪了段暄脚下，双手呈上几缕头发。
　　段暄拿起那头发看了，头发灰白，可在头发根部，皆有一丝白色，寻常人都以为这是年老了发的白，但这白里，竟隐隐有些蓝色的意思。
　　“唐大人是服毒自尽，而这毒，乃是幻梦。”
　　又是幻梦。
　　“蔡大人所中的幻梦之毒是从头发中注入，因而毒性缓慢，死时也未有异常，但唐大人这是口服，因此暴毙，头发也有所变化。”
　　段暄想想，心里了然。
　　这名暗卫退去，又一名暗卫从墙头翻下，跪在段暄脚边。
　　段暄：“这次回来的挺快。”
　　“是，”暗卫道，双手呈上一份书信。
　　那书信是从西北过来的，通信人是西北将军府，此前，段暄将京里之事与毕云波之事与西北说了，西北那边便立即回了。
　　段暄展开那信看了，面色依旧水波不惊。
　　“还有别的需要属下做吗？”
　　段暄摇摇头，他心里却是有了底。
　　毕家忠肝义胆，忠烈满门。毕云波犯浑，妄图欺君犯上，可毕家可不会，他们大法师，也信段暄。
　　眼瞧着京里遭遇了这些变故，各方势力眼见着就要胶着起来……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发。
　　段暄将信烧了，转过脸去，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定相。
　　这名暗卫退了之后，又听着府里小厮来报，说十三爷诏段暄进宫。
　　段暄稍作收拾，就坐进了入宫的轿子。
　　景帝在生前勒令，不许十八王爷再入宫，可没想着人一死，灯还没灭，十八爷就被宫里三天两头的传唤。
　　景帝若是还在，会不会感慨，自己竟然有两个大孝子。
　　再过几天，便是景帝的丧葬。
　　宫里是一派忙碌，每个人脚步都是急匆匆的，见了面连个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匆匆离开。
　　其中最忙的，自属监国王爷淳于翤。
　　后宫的妃嫔之事刚刚处理完，前朝的折子又是堆积成山。
　　十三在紫禁城里转成了一只陀螺，一刻不歇，他刚放下批折子的手，就听着宫人来报：
　　“十八王爷到了。”
　　“让他去畅春园等本王。”
　　“是。”
　　十三起身，又看了一眼那些折子，“啧”了一声，然后又对宫人道：
　　“这些个折子，都是泛泛而谈，毫无实际作用，都退回去，和他们知会一声，往后就不必再上了。”
　　“是。”
　　深秋近冬，畅春园里种的牡丹与芍药自然是早早的谢了，就连那丹桂，也早没了味道。
　　“十三哥。”
　　“免礼，坐吧，”十三道，然后也不计较，直接坐了园子里的一处石凳上。
　　段暄也坐了下来。
　　“宫里最近事多，按理说，我不该诏你过来，但你也看到了，”十三顿了一下，“朝堂需要安宁。”
　　段暄沉默片刻，然后道：“十三哥认为现如今不安宁？”
　　十三眉峰轻敛，“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希望你可以解散赋税司。”
　　段暄一挑眉，“赋税司便是个扰乱朝堂的蛀虫？”
　　“是，”十三道，“赋税司的荒唐言论，已经招致了很多大臣的不满，大臣们给送来的折子，一般都是要求严惩赋税司。”
　　“哦？”段暄看着满园的颓败，又看着十三，“您跟我说这些，那说明，那些折子，您是不回应的。”
　　“正是。”
　　“您这是在包庇？还是纵容？”
　　“你就当时包庇吧，你收手吧。”
　　段暄摇摇头，“你若真是包庇，你包庇的是我，赋税司并不在其中。”
　　“你是赋税司的头子，若是赋税司倒台，你必定卷携其中。”
　　段暄摇摇头，“十三哥，此前你打了胡言吾，我不怪你，这是你和他的事，他为了护我那赋税司，把自己给搭了进去，可没想到，后面一石激起千层浪，唐百虎用一死，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十三并不否认，自己同胡言吾的交易。
　　景帝死后，胡言吾单独找过十三，他提了两个问题：
　　首先，胡子婴被大法师藏了十几年，把她带来京都，断然不是让她来送死的，其次，景帝一死，朝廷里势必有人开始对赋税司动手，作为赋税司总管，段暄也必然逃不了。
　　胡言吾请求淳于翤保护好胡子婴，还有罢免自己的官，这样大臣们便会以为十三爷开始动手对付老十八，为一缓兵之计。
　　而真正的赋税司问题，便无人在意了。
　　但，想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御史大夫唐百虎死了，他是毒杀，毒物为‘幻梦’，”段暄道。
　　“大理寺的检测是自杀。”
　　“自杀与毒杀，并不冲突，”段暄道，“也许唐大人也是想好了，本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送他一毒，也是遂了他的愿。”
　　十三眉头一皱，“人既死去，御史台的事，我也是不愿再追究下去了。”
　　“他一死，换来了朝廷的安分，也是值的。”
　　段暄这话意味深长，十三也不傻，知道他在暗讽是自己杀了唐百虎，但最终还是没急眼，而是严肃道：“我并没有杀他。”
　　段暄不置可否。
　　“我承认，蔡吉翁是我杀的，但没做过的事，我不会承认。”
　　段暄：“说这些又有何用，死都死了。”
　　“御史大夫的死，朝堂无人敢提，现如今，御史台的当家人，是胡言吾。”
　　“是。”
　　“御史台又起了新一个组织，叫光华司。”
　　“是。”
　　“唐大人若是知道这些，想必也是高兴的，也算死得其所。”
　　段暄脸色一沉。
　　十三：“十八弟莫气，我也不信这毒是十八弟下的，就算十八弟武艺高强，进入诏狱这种地方如探囊取物，但唐百虎是自己心上人的老师，就算唐白虎真一心求死，投毒这件事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段暄也是笑笑，并不回答。
　　做过的便承认，没做过的，谁都不会承认。
　　这时，又见一宫人跑了畅春园。
　　“王爷！毕大人求见！”
　　十三有些不耐烦，“没见着本王与十八弟相谈么？让他等着！”
　　段暄想想，起身施礼，“毕大人为七里河总管，既然求见，必然是有相关大事，国事为重，臣弟就不再打扰了，告辞。”
　　“罢了，你走吧，”十三挥挥手，“方才之言，你我不过皆是猜测，不必进去心里。”
　　“正是，”段暄又是一个鞠躬，离开了畅春园。
　　从畅春园出来，段暄没有按着原路出宫，而是又进了一间院子，从那院子绕过去，正好是另一条宫道。
　　那宫道上，一位武将正在徐徐往前走，前方是晟宁宫，这个武将，就是内军总管毕云波。
　　见到十八爷在半路等自己，毕云波也是客气与他作揖行礼。
　　可没想，这个王爷道：
　　“毕将军这个时候进宫，看来，一切是胸有成竹。”
　　毕云波想想，“不知王爷说的是哪方面的竹？”
　　见他装傻充愣，段暄也不勉强，又是一作揖，“毕大人还请进去吧，就当是本王多嘴了。”
　　毕云波一笑，也是作揖拜别。
　　聪明人都是点到为止，段暄看着毕云波远去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
　　高级的杀人者，往往都是不碰血的。
　　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毕云波呆了晟宁宫，与十三爷商量事宜直至深夜，期间晟宁宫内不乏传来十三爷的怒骂。
　　在外值班的宫人是睡意全无，一个个强打着精神，关注着宫内的动静。
　　“你竟然把宋参将！林总簿他们都给撵了！你好大的胆子！”
　　“臣现如今是七里河总管，大营的事，臣有权处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十三一拍桌子，桌上摞好的折子散了一地，“你这是在讽刺本王多管闲事吗？你只不过是替本王暂管了几天七里河！七里河不是你的！”
　　毕云波恭敬地跪下，“七里河乃内军，臣自接手之日起便倍感压力，还请主子将臣放了，七里河应当是主子的地方。”
　　这一口一个的主子、臣的，不显恭敬，反而有几番讽刺的意思。
　　“你还当我是你主子？哼！”十三怒道，“宋参将！林总簿！他们哪个不是为七里河贡献良多？你若真当我是你主子，又怎会将他们赶出去！”
　　“主子若是嫌弃臣做的不好，那七里河，还请主子亲自管教。”
　　“你——”
　　毕云波这话实在是有些过分，内军总管的位置是景帝给他的，现如今景帝刚去，十三监国却未袭位，七里河的事，十三当真是管不了。
　　十三知道他是故意的，对于十三而言，第一重的便是七里河大营，是他的兵，而不是这权利象征的晟宁宫。
　　十三最终将话全都闭进了嘴里，面对毕云波，他的底气总是缺了些。
　　毕云波那浅褐色的眸子，将十三的憋屈净收眼底。
　　不知后面毕云波又与十三爷淳于翤说了什么，毕云波在跪安离宫时，手里多了一张令牌，那是十三爷的令牌，见令如见人。
　　毕云波出宫之时已经是月上三竿，一路走出了宫，走出了光华门，却见着有一人过了拱宸桥，却不朝着皇宫走，反而朝着一处暗地走。
　　那处暗地，好像是？太庙？
　　李玄甫也是看到了他，关于李玄甫为何在此出现，二人是心知肚明。
　　李玄甫与毕云波点点头，便进去了暗地。
　　毕云波也是一挥衣袖，大步流星的朝着前方走。
　　太庙。
　　因为景帝的病故，整个太庙也在忙碌，忙着准备景帝入灵。
　　作为祭祀机构，太庙是个无比清闲的衙门，但若是皇族薨了，那便有的忙，太庙一忙起来，皇太孙，便没人看管了。
　　但淳于琳珉还是日日面壁思过，无比虔诚。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此时已经是子时，太庙正门已经是关了，但是仍有一人，默默地出现在了太庙正殿。
　　琳珉转过头去，微微一笑，“太傅。”
　　“嗯，”李玄甫走了过去，迎来了淳于琳珉的一扑。
　　“这段日子，太孙大人倒是长结实了不少。”
　　与外面的尔虞我诈比起来，这里便是个世外桃源。
　　琳珉嘴角微微上翘，拉着李玄甫的手往自己身上摸。
　　没想到，这手，是拉不动的。
　　琳珉微微有些尴尬，耳边又听到了李太傅略带笑意的声音。
　　“不着急，微臣还等得起。”
　　淳于琳珉现在不过十四，要满十五岁，还得再等上三个月。
　　“哼，”淳于琳珉少见的撒娇，“我也不急，就算在庙里呆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李玄甫：“胡闹。”
　　见他翻了白眼，琳珉赶紧用手捏捏他的脸，“太傅，我知道现在外面不安生，父皇刚死，十三爷针对赋税司，定然有很多动作。”
　　李玄甫摇了摇头，“十三爷没有动赋税司，但是，御史台的唐白虎唐大人死了。”
　　琳珉心中闪过一丝了然。
　　李玄甫已经知道了淳于琳珉与段暄换魂的经历，但他看得比较开，他不觉得身份是个问题，他爱的是琳珉，就是面前这个皇太孙。
　　“自打抬棺事件发生后，十八爷就变得消极起来，”李玄甫慢慢严肃起来，“你说的没错，景帝一死，十三爷定然会整顿，整个赋税司都有几分焦虑，于是我去找了胡言吾，把这些事和他说了。”
　　然后胡言吾便去找了十三，同他演了一场戏，暂时保了赋税司一行人。
　　琳珉点点头，抱着李玄甫的手又是紧了一些。
　　“没事，我不走。”
　　李玄甫找了胡言吾这件事，段暄并不知道，他二人一齐把段暄给骗了。
　　“我知道，”琳珉淡淡道，“你还在因为上次那件事，记恨段暄吗？”
　　上次那件事，自然是抬棺那日，十三与十八二人相斗，完全没有顾虑棺材底下的淳于琳珉。
　　“记恨倒说不上，毕竟他是我朋友，但是，”李玄甫停了一下，“我对他很失望。”
　　明知以段暄的性子，琳珉最后必然安然无恙，但谁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意中人被置于巨大的危险之下？
　　“如果我那次死了。”
　　“那我会杀了他，杀了十三，杀了当场的所有人。”
　　就像当初血洗钱塘衙门一样。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书生妄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到最后，谁不是一手的血？
　　李玄甫本来就是背着人命进的朝堂，在这朝堂之上，为了自己的抱负，再次沾上一手的血。
　　没人能逃得掉。
　　“十三爷打了胡言吾，整个朝堂的重点才能从赋税司上转过去，段暄的消极，让我不得不开始动手，”李玄甫淡淡道，“后面……”
　　李玄甫忽然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掠过一丝愧色。
　　李玄甫微微叹了一口气。
　　琳珉静静地看着他，“太傅，你杀人了？”
　　李玄甫眼里有些闪躲，但他故作镇定，“没有。”
　　琳珉摇摇头，语气不容置喙，“不，你有。”
　　淳于琳珉平静道，“我转头，见你的第一眼，便看到了。”
　　看到了李玄甫杀了人后，眼里的一丝迷惘与疲惫。
　　李玄甫嘴角努力的朝上扬，但是最终还是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并不是第一次杀人，可这次，他杀人有愧。
　　他的太孙学生没有说错，他确实杀了人，杀了一个好人，杀了一个正直的、清廉的大臣。
　　那个大臣是前朝的状元，当朝的御史大夫
　　那个大臣叫唐百虎。
　　……
　　这些事躲不掉的，总要有人去做。
　　“我要是，能快点儿长大就好了。”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我的太傅了。
　　琳珉看着李玄甫，李玄甫眉头深皱，眼里充满深深的疲惫，不知这眼睛后面的心灵，是充斥了多少的煎熬。
　　李玄甫叹了一口气，深秋的夜晚极冷，就算在室内，也是叹出一口白气。
　　“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长大，那些龌龊的事，全都让我这个大人做。”
　　淳于琳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净说傻话。”
　　朝堂这些事，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是必修课，而他，将要辅助他的王，来做这些事。
　　月儿弯弯，好像也是听到了这间庙里的话，在天上裂开一道口子，嘲笑着这里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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