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长夜冥冥，空气中依稀闻得到焦木散出的烟尘。不远处弟子们还在打扫后续，三三两两窸窸窣窣。
　　这场大火虽然来得突然，好在没真的伤了人命，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被烧毁的库房，也不过就是储存了一些普通的冶炼材料，整理起来损失不大。
　　然而季尧为人谨慎，还是嘱咐季远珩详查火势起因，生怕又有细作亼中作梗，重蹈当年惨祸。一来二去，锻造刑天之事也暂时放缓了进度。
　　这两日，楚倾一直昏昏沉沉，即便醒了也没什么意识，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季远珩强忍着心烦意乱在一旁照应，期间偶尔会去林君那边坐坐，看他安然睡着，心里反倒能静下一些。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荒诞离奇，又理所当然。
　　林君醒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动了动手脚，除了有些酸软无力，倒也没缺胳膊少腿。外面天色明亮，他起身坐到桌前，倒了杯水慢慢喝完，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口气，忍不住咳了两声。
　　当时在火场里，楚倾对季远珩说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喊他‘珩哥哥’，控诉他是个‘骗子’，指责他‘不守承诺’。
　　那语气听上去真得很伤心，很委屈。
　　但他不信。
　　一个字都不会信。
　　如果说没有这次的大火，他或许还可以不去计较书房那次是误会还是掩饰，毕竟人都要走了，也没必要一直死咬着不放。可偏这么巧，人就是走不了。
　　他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当真是拙劣至极。
　　林君扯了扯嘴角，放下杯子拉开门出去，迎面就见谷歧春独坐在院子里弈棋。
　　“谷前辈，他把您都惊动了。”
　　“哼，你还知道醒？”
　　谷歧春示意他坐下伸出手来，仔细诊过脉才继续道：“还算听话。”
　　林君知道他是在生气自己体内余毒的事，赶忙笑笑讨好道：“您都是为了我好，我哪敢不听。”
　　“那现在还有哪处不舒服吗？”
　　“嗯……就是刚睡醒，有点头晕。”
　　“倒不碍事，你这是在火场里吸了太多烟尘，我给你开的药，每日一服，记得按时吃。”
　　“好，我知道了。”林君乖乖应声道。
　　见人如此老实，谷歧春有火也发不出来，只得叹了口气：“唉，你们两个净是做些不让我省心的事！”
　　他说罢起身，将手中剩下的几枚棋子丢回棋盒里又道：“那浑小子余下的几服药，我已配好吩咐了厨房，你这几日要好好休息，无事便不用再往主庄跑了。”
　　林君点了点头应道：“让您费心了，我送您出去吧。”
　　就在两人走后不久，忙碌半日的季远珩也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一进屋就见楚倾人已经醒了，正倚在床边发呆。
　　楚倾听见动静回过神，目光望向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少爷……”
　　“先喝药吧。”
　　见他欲言又止，季远珩也没有逼的太甚，只是端着碗坐下，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楚倾微微张开口，小心翼翼地将药咽下。
　　一勺接一勺，直到全部喝完才皱起眉头舔了舔嘴唇。
　　这要是换成林君，碗都能砸了。
　　季远珩跑神的想着，随后将空碗放到一旁，才重新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他张了张口，称呼不是恩公也不是少爷，只是单单一个‘你’字就红了眼圈。
　　“你都知道了。”
　　“但我想听你自己说。”
　　楚倾听他如此说，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回忆道：“当年你走之后，村子就爆发了瘟疫，那种病发作起来很快，开始只是全身瘙痒长疮，用不了几日人就会上吐下泻，等疮破了人就死了，死相特别难看。”
　　他咧了咧嘴，像是想要极力掩饰痛苦，继续道：“这种瘟疫传得很快，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了病，官府派人来屠村，有没发病地往外跑，被捉住就直接杀了，剩下跑不动的就留在村子里等着被烧死。”
　　“叔叔婶婶发了病，没跑出来，就把凡凡托给了我们。”
　　“阿爹阿娘带着我们连夜逃出村子，我们赶了好远的路，路上我和凡凡也发了病，我们不敢进城，最后到了天蜀，就在界口的竹林里，阿爹阿娘把所有盘缠都给了我，让我带着凡凡去天蜀上找一个叫作黄施的人，说她能治这个病。可是我还没走到就昏过去了。”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又过了好几日。救我的人告诉我，她见到我的时候，凡凡已经死了。”
　　说到此处，楚倾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边哭边压着悲痛至极的颤音道：“珩哥哥，凡凡死了，我阿爹阿娘也死了……为什么会这样……”
　　季远珩听得呼吸一滞，眉头微微蹙起，他看着楚倾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却连抬手帮他擦一擦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呢？你是怎么入的禁阁？”
　　“当时在竹林救我的人，就是我后来的师姐程魈。她把我送去黄施那里治好了病，我没地方去，又怕被人抓到，索性改了名字，求着她带我回的禁阁。她人很好，教我武功，还帮我通过入门弟子的甄选，是我不争气，能力太差，只能做个最普通的药堂弟子。”
　　“我记得当时在金佛殿，你就说过是来找人的，便是她吗？”
　　“是。我从禁阁出来，就是想找到师姐的下落，但……线索还是断了。”
　　楚倾努力克制住情绪，深舒了口气：“她失踪了七年，其实我知道我找不到了……可我就是不甘心……”
　　“……那你以后，还打算回去吗？”季远珩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楚倾看着他，许久微微勾起嘴角笑道：“珩哥哥，你就一点都不想留下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季远珩急于解释，又当真不知该怎么解释。
　　楚倾见他这样，索性赶紧接过话道：“要不是起了这场火，我本来就是要走的，现在珩哥哥再多收留我几日吧，等伤好了我就离开。”
　　“你……你真的别多想，我不是要轰你走……”
　　“呵呵，我当然知道。”
　　楚倾见他急的语无伦次，笑着打断他继续道：“珩哥哥，其实我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你。要不是跟你回了君明剑庄，我都还没认出你呢。你别在意我在火场里说的胡话。我承认，当初你没回来，我是有些难过，但是后来村子出了那种事，我挺庆幸你没回来的。现在能再见到你，看你过得不错，我也打心里替你高兴。”
　　季远珩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心里越发觉得做贼心虚，他不敢接话也不敢说明真相，只能讷讷的转了话题道：“你身上的伤不要紧，休息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有脚踝是断了，这些日子还是少走动，过两日我给你做个拐杖。”
　　他这一提，楚倾也想起来，忙问道：“那师兄呢？他怎么样了？”
　　“师兄？”季远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当初在金佛殿时，楚倾也曾这样喊过林君，便问道：“你是说阿君？”
　　“……嗯。其实我们曾经都是一个师父教的，是后来我跟不上就被调走了。他……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
　　“那就好。”楚倾松了口气，又笑着道：“你都不知道当时的师兄有多厉害，同龄弟子间的比武几乎没人打得过他。而我就只能在一旁看着，只有羡慕的份。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我记得当时师兄好像是出任务去了，就没再回来过。”
　　“我……”季远珩纠结了下，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当时得知村子的事，四处找不到你，就在路上遇到了……我认错了人。”他说完看着楚倾的脸色，生怕他不高兴。
　　“原来如此，我就说为什么你总是叫他‘阿桾’呢。想想以前在村子里，你也是这么喊我的。”
　　“你……不怪我吗？”
　　“啊？”楚倾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解道：“我怪你什么？”
　　随即他笑着又道：“是怪你来找我？还是怪你认错了？当时咱俩都那么小，认不出来也正常，我一开始不也没认出你吗？咱们扯平了。”
　　季远珩被他弄得笑了：“你这性格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好欺负。”
　　“明明都是我让着你好不好！哪有人家当哥哥当成你那样，整日就知道捏弟弟的脸。”
　　他抱怨了一句，随后顿了顿，忽然语气严肃起来：“珩哥哥，有个事，我想向你问清楚。”
　　季远珩陡然心里一紧，刚刚的笑意霎时僵在嘴角，面上也不自然起来：“什么事？”
　　“你和师兄……你……爱他，是吗？”
　　季远珩没想到楚倾要问的是这个，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是。”
　　“与我有关吗？”
　　单刀直入的问题摆在面前，季远珩愣住了。
　　“我……”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无关吗？当然不是……他就是觉得亏欠太多，所以才一直想要弥补。可有关吗？他现在面对着楚倾，除了想好好照顾他以外，并无其他非分之想。尤其是在楚倾提起他离开村子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时，内心的那种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恍惚间，季远珩忽然明白过来，他不可能真的爱上记忆里的那个‘阿桾’。因为他始终都明白给村子带去灭顶之灾的人，正是他自己。
　　就像现在，楚倾可以平淡的告诉他这些他没有亲身经历的绝望。他光是听一听便觉得自责内疚到无法呼吸，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可是……这些在面对林君时却没那么明显。或许正因为他一直都在说‘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因为不记得，所以才敢抱着侥幸的心理，一边放肆一边窃喜。
　　想到此，季远珩松了口气，认真看着楚倾道：“有关。但你是你，他是他。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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