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锦月

　　晚膳时候，夕月忍不住说道：“王爷似乎有心事？”
　　齐王回过神来，抬头看她：“什么？”
　　夕月更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低下头道：“我看王爷似乎有心事，吃得很少。厨下今日做了乳羊羹，王爷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怎么一点也没动？”
　　齐王索性丢下筷子道：“将士们都快吃不上饭了，我哪里还吃得下去。”
　　夕月默了一默，低头道：“原来王爷这几日闷闷不乐，是因为军资不足？这样看来，内院的用度也该重新调整。”
　　齐王见她这样说，不由笑了起来：“你的意思虽然好，却也岔了。内院的用度，自用的我库中饷银，与军资无关。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让他们去弄，不碍事。”
　　夕月笑了笑，对身旁立着的丫鬟道：“先下去吧。”
　　她如今已经能坐着了，背后的伤口已经长出了薄薄的痂，只是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所以布菜还得是丫鬟帮忙，现在她把丫鬟遣出去，明显是有话要对齐王单独说了，齐王见状，便让屋里服侍的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齐王问道。
　　“王爷，内院的用度，虽然与军资无关，可是将士们瞧着我们这屋里出来进去的人都锦衣玉食好吃好喝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你是主帅，虽说贵为王侯，不必与他们同吃同住，可是你院子里的奴仆可并不比他们高贵。平日里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也许还不大在意这些，如今正是愤懑不平的时候，这些小事就越发的显眼了。”夕月平静地道。
　　齐王没想到她竟能看到这一层，倒有些意外：“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想了想又道：“节省些用度也是要的。我已吩咐下去，明日若是还没有回音，就先从我的私库里调银子，从左近的州府购置冬衣分发下去。几万件棉衣走起帐来也是一大笔银钱，内院这边能省些也好。”
　　夕月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齐王觉得奇怪，问道：“你有异议？”
　　夕月低了头道：“王爷的军务，我不该插嘴。”
　　齐王知道她是怕自己说她干涉政务了。女人确实不该干涉政务，可是一来这事情涉及到他的私库，二来从拔悉弥部落的事情来看，夕月并不是普通的无知妇孺，如此紧张的局面下，她既然敢冒着大不韪说话，也许她有什么独到见解也不一定。
　　若换了以前，齐王定要疑心大作，可是夕月几度以命相搏挽回他的危情，如今夕月在他心目中的可信度早非旁人可比了。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他看向夕月，目光沉静。
　　夕月打了一遍腹稿，才慢慢说道：“王爷，你的折子递上去，为什么还没有回音，你想过吗？”
　　齐王目光淡淡地瞥过来：“依你之见，是为什么呢？”
　　夕月抿了抿嘴，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王爷，按大周律，军资由户部筹集后交予兵部点算清查，一应物资由兵部押运往军队所在地。这些交接手续，由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在尚书令的监督下完成。王爷你的身份特殊，你的折子递进京，当是直接递到中书省，中书省先阅，而后拟了意见由门下省参阅，三省有了默契，才会提交给皇上圣览，这样皇上一旦问及他们的意见，马上就能得到解决的备用方案，我说的对吗？”
　　齐王不答反问道：“这些是谁教你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夕月静静地望着他，十分坦然地道：“我二叔。”
　　齐王淡漠地道：“你二叔还真教了你不少东西，这些东西，只怕你父亲也不会教给一个姑娘家吧？他怎么还有闲心教你这些？”
　　夕月淡淡笑着回忆道：“王爷有所不知，幼年时候，因母亲怀着弟弟，父亲怕祖母照管我太累，所以把我托给了我二婶照管过两年。这两年里我与堂妹同吃同住，受二叔影响很深。二叔是个散淡的人，但是他十分聪明，即使是现在的宣阳，人们也还用他来衡量读书人的成绩。当时他每每与友人闲谈时事，堂妹也喜欢凑过去听个热闹，我也跟着，他便将我二人抱在膝头，让我们一起听。”
　　齐王神色犹疑地盯着她，见她神色怅然不似作伪，又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夕月坦然地直视着他：“二叔为人十分风趣，说起时事来就像在说故事，不仅简单易懂，而且见解独到，他的很多话我都记得。”
　　齐王一挑眉：“哦？比如呢？”
　　夕月浅浅勾了勾嘴角：“比如现任的尚书令大人柳清岚，那时候他还是兵部的侍郎，二叔随祖父进京访友时与他结识，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兵部尚书出缺时，几位候选人都卯足了劲想上位，二叔的朋友闲谈之间问及谁会最终夺得此位，二叔笑了笑，说是柳清岚。”
　　齐王看了看她，不由问道：“为何他觉得会是柳清岚？当时呼声最高的明明是工部的傅隽亭。”
　　夕月声音轻轻地，答案却让齐王十分震惊：“二叔说，柳清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但是他有一个让其他竞争者望尘莫及的优势。他是先皇后长兄的门生。”
　　齐王愣愣地道：“先皇后长兄……你是说许国舅？可许国舅从未入仕，谈什么门生！”
　　夕月轻轻一笑：“柳清岚是读书人，可他有个嗜好，他喜欢锔瓷。二叔和他交谈中，得知他有这个嗜好，柳清岚还说，原先不过是瞎玩，后来得了大师指点，才慢慢摸上了道。而京中有名的锔瓷大师虽有几位，可是二叔看过柳清岚锔瓷的物件，单单从他闷豆裂瓷的手法看，就知道是许国舅的真传了。”
　　齐王半晌才道：“你这个二叔，这样剔透的人，竟是这么一个下场，也不是不可惜的。”
　　夕月冷冷一笑：“我不信我二叔会做那样的事，他根本用不着！当时整个宣阳哪个举子敢说能考得过我二叔？”
　　齐王叹了一声，忽然警醒起来，目光犀利地看向夕月：“你说柳清岚能做上兵部尚书，是走了许国舅的路子？”
　　夕月看着他，点点头。
　　齐王心里一沉，柳清岚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尚书令，以往虽觉得奇怪，却也只以为他是为人中正，仁以御下，忠以事君，所以才有今日，却原来是因为他早早就投靠了许家！他是许家的人，自然就是太子的人！
　　夕月想说的，其实是这个吧。
　　既然三省六部对他的折子必须达成协议才能呈交给皇帝，那如果尚书令的意见与中书门下二省相左，这件事就确实很难办了，中书门下二省即便没有投靠许家，为了不得罪太子，只能将事情暂且压下，待有了决议再上报，否则事情捅了上去，惹恼了太子，乌纱帽只怕是保不住。这样说来，折子迟迟没有回复，还被压下不提，就解释得通了。
　　原本最不该保持沉默的兵部，因为是柳清岚的地盘，自然是由得他压了下去，中书省和门下省见他敢这样做，自然也就乐得装聋作哑，省的皇子斗法，殃及他们这些池鱼！
　　想到这里，齐王简直怒不可遏，太子气量狭小由来已久，此次他曾在御前极力要求亲赴阳关，以期割裂铁板一块的边军，收割一部分势力为己用。虽然被齐王巧妙地拒绝了，可是他肯定是心有不甘的。
　　可是不甘归不甘，在齐王看来，兄弟之间再怎样不和，又怎么能拿边军将士的命作耍？！他可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在京中锦衣玉食，坐在锦绣堆上耍心机，全都托赖这些将士在边关一刀一枪拿命在拼？！
　　他明栩璟说起来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深受皇宠的齐王，可是再怎么风光，太子是君，齐王是臣。一国之太子居然这样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折腾这些为国效命的将士，简直无耻！
　　夕月见他默默地坐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心里正在疑惑他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却听他忽然低声道：“我都没有想到的事，你居然想到了。夕月，我往日是太小看了你。苏家把你送到我身边，到底是想做什么？”
　　夕月一愣，低头道：“王爷明鉴，苏家并无任何不良居心，若说有什么目的，”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不外是些攀龙附凤罢的小心思罢了。”
　　齐王一皱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发觉夕月对他的父亲苏仁峰并不怎样敬爱，反倒是每每提起她的那位二叔苏仁靖，却是十分推崇。
　　“你与你的父母，似乎并不十分亲昵？”他口气平淡地问道。
　　夕月看着自己眼前的碗筷：“因我相信二叔的为人，父亲颇多不满。”
　　齐王因为夕月几次三番的提及，倒是查过当年苏仁靖的事情，知道苏仁峰参与其中，如今自己的女儿站在苏仁靖一家这边，看夕月平素的言谈就知道十分倾向于苏仁靖，想来苏仁峰是肯定十分不喜欢的，这也是说的通的。
　　现在看起来，这个苏仁靖关于柳清岚的点评，是解了眼下的事情之惑。事实是否如此，当然还需查证，好歹有了查的方向。
　　“即便如你所说，可眼下将士们的冬衣是拖不得了，不管朝局如何，将士们不能挨饿受冻！你早些歇息吧，我还要传了管事来问问银钱的事。”他站了起来。
　　“王爷！”夕月抬起头来：“你不能开私库散冬衣！”
　　“难道就因为朝中这些龌龊事，要让外面那些无辜的士兵冻死饿死吗？他们豁出性命去保卫这个朝廷，难道这个朝廷给他们指的，就是这么一条死路吗？！”
　　齐王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响了起来，压抑多日的情绪一下子仿佛找到了出口：“你要说的无非是他们会借此攻讦我，说我意图笼络手下，收买人心，据地自守！我在阳关恁多年，这样的折子也不是没有过，父皇从未理会！你不要忘了，当日收你进府，就是因为你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只要待在内院操心家事即可，不必关心这些事情！”说着就要出去。
　　夕月眉头一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王爷，从前皇上不理会，是因为查无实据！如今你要是大肆动用私库采买军资，传出去外人不知道其中关节，难免让人觉得皇上刻薄寡恩！一旦有心人在皇上面前搬弄起来，王爷隔着关山万里无法自辩，又怎知皇上能信到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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