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很冷，又很热，我踢了被子，又伸手拉上，如此反复数十次，终于睁开双眼。

　　寂静一片。

　　我扶着疼痛的脑袋坐起身，四处环视一周，这是师父的房间。没有太多停顿，我慌忙披上一件白色里衣，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奔出去，间或低头自视，瞥见三五点欢爱后的痕迹。

　　…我果然，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本是疲倦的身子，此刻因为忐忑的心情就是难捱也得支起力气，追寻出去。打开一扇扇门，推开一重重帘幕，却是不见任何踪影。十万火急之际，我竟把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法术抛之脑后，无从所措。

　　“师父！”我回旋往复的寻找，找遍七穹宫的所有角落，只觉得头昏脑胀，才拖着劳累过度的身子来到先前饮酒的地方。樱花红得灿烂，天边微弱的晨曦也比不上它的一分艳丽。传说中的红染樱，居然此刻显现，我的心咯噔一跳。

　　一路追寻至花林，樱花洋洋洒洒，目光绮丽一片，红云招展。我猛地停下脚步。

　　十步之遥的距离，站着一身雪白的男人。长发披落，略有凌乱，微风扬起，三五片花瓣便掉落至他的肩坎，衣褶轻晃。

　　我的一头墨发也是随风动荡，沉默片刻之后便霍得跪下。

　　“师父…”

　　“师父…我…鸢儿——”我低头揪紧衣襟，难以启齿自己的罪恶，“鸢儿自知罪孽深重，侮辱师父…无论师父如何责罚，鸢儿都…都心甘情愿。”

　　虽然不抬头，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转身的一瞬，我连血液都凝固了。

　　他的每一步，走得不缓不急，带着他平日里的稳重与清冷，隔了三五里也能感受得到，更何况如此靠近的距离。我的头越垂越低，愧疚，兴奋，害怕，全都袭来。

　　等到他走近我，却是一言不发，我跪得端正，双手放在双膝，握拳。

　　“师父…”

　　“师父…”

　　终于按捺不住，我轻轻仰头，对上他一双如月银灰清丽的眼眸，盛满莫名的情感。他见我眼里的恐慌与惊讶，细窄过凤目，潋滟无方，云淡风轻的开了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夜，你唤我……‘承渊’。”

　　但凡他一提昨夜，哪怕半是清醒半是模糊，我也回忆起那黄昏直至深夜的干柴烈火，烧得我跟发热一般。后面半句，连个正常的脑子也不能体会了。

　　清风拂来，我再次抬头，师父却不见了踪影。

　　醉酒是禁忌，淫邪禁忌，辱师禁忌，我跪在祠堂翻看着《昆仑志》，一时不懂该如何自罚。介于我不敢去主心殿面向各位长老说明罪行，介于师父又是一直销声匿迹，我只得自行裁断。可惜我法术学有所成，偏偏礼教一窍不通，只得先行在祠堂跪个几天几夜，小惩大诫，日后慢慢发落自个。

　　面壁思过之际，我常抄《昆仑志》，转眼双旬已过，我却连个零头也没抄好，自当还未抄到哪边是处置自己罪行的一处。道家有云，学道不持戒，无缘登真箓。幸好我生来便是仙身，否则以我的修为，千百年也难成大器。

　　所谓一报还一报，佛家有这一说，道家亦有。我知晓自身所犯罪孽，自知难以弥补，既然没人给我以惩戒，也只有下凡去寻求惩戒。在我看来，一报还一报便是偿债他人的罪过，来抵消自身的错。

　　仙家人基本自持慎重，甚少犯错，有也是归咎于天庭处罚，轮不到我。人间罪孽过错甚多，又是冤假错案，难免会有我偿罪的机会。我拂一拂衣袖，摇身落在人间。

　　还记得初往人间，只觉得曼妙之际，所谓人间烟火，竟然我流连忘返。而今孤身来到，却是彷徨久久，难以挪步。

　　兴许当初有饮雪陪着，哪怕是穷凶极恶，也觉得仙境重重。想起饮雪，我忍不住心底寒凉一片。抬头却见，昏暗的天空下起了冰凉的夏雨。

　　心里默念五戒，开始我的还债之旅。

　　这里是人间，盛世繁华，我所处的地方乃绮丽的城池洛阳。路过那紫色奠基的帝王之塌——蓝台，只见隐约有数十位工人在上头忙碌修葺着什么。雨下得不大，却是密密斜斜，遮挡视线。周遭的路人边走边论着，如今节气已过，奈何梅雨还是纷连不断。

　　逐渐的，行人越走越少，唯有我一人淋雨晃着，却不知该去哪里。莫想再走个十来步，转弯之际，只听一声烈马嘶鸣，我快步旋过，已是躲过那高抬的马蹄，扑到一边。

　　我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那马受了惊吓，虽然没有踏死人，但却猛地后仰，马上的人来不及反应，惯性一来，便是嘭得一声坠地，好不凄惨。原本肃穆的街道，忽然围上来十来个看热闹的人，嚷嚷着一瞧，才知跌下骏马的竟是什么洛阳太守的公子。

　　我靠近些，想扶起他，却是吃了一鞭，道：“滚开！”

　　我想他定是摔得不轻，看他一身膘肥体胖，权当减肥罢了。但再一想，我害他坠马，即便他没有勒马的意思，但我也是罪魁祸首，便停步等他：“没事吧，对不住了。”

　　他昂首起立，却又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屁股，嘀咕道：“老子淋雨赶回见什么皇子…竟教一个丑女人撞得人仰马翻…”说到“丑女人”三个字时，他还确认般看了看我左脸的伤疤，一脸鄙贱。我朝他微笑，示意抱歉。

　　我想扶他上马，又是被他一掌推开。好家伙，摔了个大跟头还有这么大力气，看来没什么大碍。我正要离开，他却已经骑上马背，一鞭挥来，正中我背脊。我惊痛回头，只听他胀大气势道：“贱人！你伤了本公子就想一走了之？”

　　我弯下脊梁，欠身道：“不知道，我该怎么赔罪？”

　　“是！是！”他又是挥过一鞭，不偏不倚正中我左脸，伤口裂开，血痕惨淡，“你的确罪孽深重，胆敢伤了本公子！”

　　我抹掉脸颊的血迹，只听周围百姓纷纷攘攘，沉声道：“我有罪，但凭公子责罚。”他看我不卑不亢，估计不怎么解气，接连挥了好几下鞭子。待见我却仍旧站得直稳，他总算累得呼一口气道：“要不是本公子今天有要事在身，一定饶不了你！”

　　他再次瞥一眼我身上被划得七零八落的衣裳，确定我伤痕累累以后，才勒起缰绳，驾马而去，临走前也不忘唠叨句“神经病”。

　　我轻轻抱住身子，痛得“嘶”起声来，皱紧眉头。再看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离开，我才发现夜幕降临，我是该找个地方先休息阵了。

　　翌日，天气大好，我从草席上坐起身来，扭扭身子，还好伤口没有裂开，否则又要痛上一阵了。走出破庙，再次踏入洛阳城内。昨儿我一路读心术过来，便是感应到人间的罪孽如此之多，每个人都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

　　我正路过天下闻名的蓝台，还未怎么欣赏风景，就被赶上来的几个衙役一把揪住。下一刻，我便身处蓝台断案之处。

　　衙役一把松手，再是猝不及防的踹上一脚，我折腿而跪，抬头只见大堂中央不是蓝衣太守，却是一身明黄的贵人，他的眉目我再熟悉不过，即便数百年未见，我依旧记得清晰。腰间别一枚玉环，上面书写俩字——紫鸢。

　　惊堂木拍过，我这才注意到坐在一侧的洛阳太守，面目可憎，道：“大胆刁民！竟敢冲撞皇子殿下！”

　　我一头雾水，看着台上的黄衣贵人，直到一声哭诉打破沉静。

　　我转头却见昨天撞我（？我撞）的公子爷，他鞭策我时的威武全然不见，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喊：“就是她！就是她！我昨儿不小心撞了她，她嫉恨在心便给我的马施了妖术，这才…不受控制的撞了皇子殿下！爹！殿下！我冤哪！我怎么有胆去撞当今皇子呢！爹——”

　　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小说书，我基本算是搞清了状况，还未开口说什么，就听那太守惊堂木又是一拍，我想捂着耳朵也来不及：“妖女！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要说！”

　　我抬头对上冷之贤狡黠的眼神，也不懂他今世是什么样的人物，愣道：“呃…物证呢？”没想到一提物证公子就激动起来，吼道：“物证就在你身上！”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听他解释：“昨天我抽了你那么多鞭子，要是寻常女子早就昏死过去了，你却安然无恙！你作何解释！”太守连忙附和一句，又是拍过一记：“说！作何解释！”

　　我想承认自己比较皮厚，不过老实说那十来鞭的确痛得我半夜辗转，如今我没有仙身护着，虽然不死，却是依旧能感受疼痛。思来想去，我居然找不出合适的说辞，只得愣在原地。老实说，虽然我不是妖女，但是的确会法术。但是我也的的确确没有施法在他的马上，所以我便这样说了。

　　太守一听，更是怒不可遏：“你当真——没有施法？！”

　　我摇头。

　　太守公子一听，哈哈大笑，格外刺耳：“爹！殿下！我就说她有妖术，果然如此！”

　　太守本想一举发挥到结束，这才想起主座上的皇子殿下，抚过额头道：“殿下…妖女已经全数招了，您看如何处置？”

　　冷之贤饶有趣味的瞥我一眼，拂过衣袖：“既然如此，大人看着办吧。”惊堂木再次拍过，响起太守大人格外豪放的判决：“来人，此女妖术横行，伤及皇子，视我□□无存，藐视皇族！传我太守之令，杖责三十，押入大牢，再听处置！”

　　我被扶起身没多久又是被押着推向青石台，上面血迹斑驳，看来今日难逃重刑。没有抬头，低眼瞥过就见侍女们端茶送水，脚步轻盈。处刑的衙役一声令下，我毫无防备的吃下一棍，咬破嘴唇。正想着该怎么释放疼痛，却想“二三四五”，接踵而至，无从抗拒，只得忍受下来。

　　握紧的十指张开，抵住青石台，恨不得抠出几个洞来。再看上面深深浅浅，原来凡人承受苦痛，果真不是一般的煎熬。连这坚硬无比的石台，也被抓得面目全非。一半过去，我只觉得气血扩散，浑身乏力，偏偏疼痛如潮水而来，让人无所藏匿，忍得汗水涟涟。

　　正处刑着，就听太守大呼小叫道：“果真是妖人！果真是！连板子都不怕！反了反了，还不下手重点！不幸治不了你！”最后几棍，我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心里一直默念的五戒也是断断续续，再也支撑不下去。

　　等到处刑结束，我全身散架，衙役们轻轻一推，我便摔倒至地。太守掖着袖子道：“还不拖下去？碍手碍脚，扰了皇子的兴致！”

　　我闭眼，任由衙役拖我离开，叹息过，权当是赎罪了。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