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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夜宴与奔逃
听雨轩临水而建,飞檐翘角,今夜却笼在一层异样的静谧与肃杀之中。轩外回廊挂着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昏黄的光晕投在粼粼的水面上,碎成一片片不安的金鳞。本该有丝竹之声、宫女穿梭的精致水榭,此刻除了几个泥塑木雕般侍立在角落的太监宫女,竟再无他人。
苏晚晴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踏上通往听雨轩主厅的九曲木桥。脚步声在空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身上穿着最简单的藕荷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脂粉未施。既然知道这不是一场寻常饮宴,又何必盛装?倒不如以最本真的面目,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主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萧煜宸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套酒具。他穿着常服,玄色锦袍,玉冠束发,侧脸在灯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格外冷硬。
引路太监在门口止步,躬身示意。苏晚晴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依礼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萧煜宸没有立刻叫她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幽暗的湖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青玉酒杯。半晌,才淡淡开口:“起来吧,坐。”
“谢陛下。” 苏晚晴起身,走到圆桌另一侧,隔着满桌佳肴,在他对面坐下。桌上菜色精致,香气扑鼻,她却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毫无食欲。
“今日请爱妃来,是觉此处景致清幽,适合说说话。” 萧煜宸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得可怕,“爱妃入宫也有些时日了,从冷宫到怡和轩,可还习惯?”
“托陛下洪福,臣妾感激不尽。” 苏晚晴垂眸,应对着这毫无营养的开场白。
“感激?” 萧煜宸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倒是好奇,爱妃最感激朕的,是将你从冷宫带出,给了你宝林的身份,还是……给了你机会,让你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为他人遮掩?”
终于来了。苏晚晴心头发紧,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陛下何出此言?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 萧煜宸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那爱妃不妨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推向苏晚晴。
那是一块焦黑的布料,边缘不规则,质地特殊。
苏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不出这是什么,但那布料的样子,绝不属于宫中任何一位妃嫔或宫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这是从冷宫一处隐秘地窖中找到的。” 萧煜宸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绸缎,缓缓滑过她的耳膜,“夜行衣的料子。旁边,还有男人的衣物,以及……墙上深深的抓痕。爱妃,你告诉朕,你那位‘阿羽姐姐’,究竟是男是女?她(他)为何要穿夜行衣?为何会受伤藏匿在冷宫地下?又为何……在你迁居怡和轩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苏晚晴的心上。她没想到,皇帝的动作这么快,证据找得这么准!慕容清羽竟然留下了如此明显的痕迹?还是说,皇帝早就掌握了线索,只是到现在才摊牌?
“陛下,” 苏晚晴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萧煜宸锐利如刀的目光,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冷宫荒僻,流民野盗偶尔潜入藏身,也是有的。臣妾在时,并未发现什么地窖,更未见过什么男人衣物和夜行衣。至于‘阿羽姐姐’,她性子孤僻,不愿见人,臣妾离开后她便不知所踪,或许……或许是离开了冷宫,或许……是遭遇了不测。臣妾实在不知陛下所查为何物。”
“好一个‘不知’。” 萧煜宸靠回椅背,目光却依旧锁死她,“苏晚晴,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吗?一个能在冷宫那般恶劣环境下护着你活下来,甚至可能身怀武艺的人,会悄无声息地‘遭遇不测’?会留下如此明显的、属于男人的痕迹?你与她(他)朝夕相处,会毫不知情?”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阿羽’是谁!知道他(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她)为何潜藏,甚至……知道他(她)现在何处,与何人联络!”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喝问。
苏晚晴的心跳如擂鼓,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承认了,不仅自己万劫不复,更会将慕容清羽彻底暴露在绝境之下。
“陛下明鉴!” 她再次离座跪下,以额触地,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臣妾若知晓半分,甘受任何刑罚!冷宫之中,生存已是侥幸,臣妾每日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寻得下一口吃食,如何捱过寒冬长夜,‘阿羽姐姐’于臣妾有救命之恩,臣妾感激她,依赖她,却从未深究过她的来历和秘密!陛下今日所言,字字句句如惊雷贯耳,臣妾惶恐至极,亦震惊至极!若冷宫真藏有如此危险人物,还请陛下速速派人捉拿,以保宫闱安全,也还臣妾……一个清白!”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不知情”咬死,同时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皇帝——既然你怀疑,那就去抓人,抓到了再说。
萧煜宸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身影,纤细,脆弱,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坚韧。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挫败。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她太冷静,太会演戏,也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无知”和“弱势”作为盾牌。
“清白?” 他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苏晚晴,你可知道,柳贵妃今日午后,曾私自离开凝香殿,去了何处?”
苏晚晴心中一凛。柳如烟被发现了?
“朕查到,她去了你的怡和轩附近。” 萧煜宸一字一句道,“而就在你被软禁,她刚离开不久,怡和轩西墙附近,就飘起了一种奇怪的、宫中从未有过的气味。据一个嗅觉异常灵敏的太监说,那味道……很像很多年前,东宫用来引狸猫的某种特制香丸。”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射向苏晚晴:“你能告诉朕,这又是巧合吗?柳如烟为何去见你?那香气,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之间,传递了什么消息?关于那个‘阿羽’,或者说……慕容清羽的消息?!”
慕容清羽!他终于直呼其名!
苏晚晴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至少,他已经将“阿羽”与“慕容清羽”联系在一起,并且怀疑柳如烟和自己与之勾结!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但在这灭顶之灾的恐惧中,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反而升腾起来。既然底牌几乎被揭穿,再一味否认,恐怕只会激怒他,招致更残酷的对待。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不再全是惶恐,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既然陛下已认定臣妾有罪,认定臣妾与逆贼有染,那臣妾……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再否认,而是用一种近乎默认的态度,将选择权交回给皇帝。这是一种极致的冒险——赌萧煜宸在没有百分之百确凿证据(比如抓到慕容清羽本人)的情况下,不会立刻处死她,因为她还有“引蛇出洞”的价值;也赌他对自己那点微薄的、或许存在的“兴趣”,能让她多活一刻。
萧煜宸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盯着苏晚晴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心中的怒火与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激烈交战。
杀她?易如反掌。但现在杀了她,慕容清羽这条线就可能彻底断了。留着她?看着她这张脸,想着她心里可能装着另一个男人,甚至可能正用这种平静的姿态嘲讽他的掌控……
“无话可说?”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苏晚晴面前,俯下身,一把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苏晚晴,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杀你?是不是以为,你还有用,朕就舍不得杀你?”
他的手指用力,捏得她下巴生疼,眼中翻滚着骇人的风暴:“朕告诉你,这天下,还没有朕不敢杀的人!也没有朕舍不得杀的人!你最好想清楚,是现在说出朕想知道的一切,还是……等朕用别的方法,让你开口!”
浓烈的杀意和帝王威压扑面而来,苏晚晴几乎要窒息。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冰冷的杀机,那不是恐吓,他是真的会杀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听雨轩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周公公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禀报声:
“陛下!御前司陈统领有紧急军情禀报!”
萧煜宸眉头一皱,手上的力道微松。军情?这个时辰?他看了一眼面色惨白、呼吸困难的苏晚晴,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带进来。” 他沉声道,转身走回主位。
苏晚晴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指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陈锋快步而入,单膝跪地,甚至来不及看一旁的苏晚晴,急声道:“陛下!京西驿道传来急报,一队身份不明、疑似边军装束的黑衣骑兵,约二十余人,于半个时辰前突破西城防卫薄弱处,冲入京郊,方向似乎是……周家庄一带!沿途杀伤数名试图阻拦的巡防营兵士,行事极为悍勇嚣张!”
边军死士!他们果然来了!而且目标明确——周家庄!是冲着周淮去的?还是……冲着可能去那里的慕容清羽?
萧煜宸脸色骤变:“周家庄?他们去那里做什么?京畿守军是干什么吃的!立刻传令京畿大营,调兵拦截围剿!务必将其全歼于京郊,绝不可让其流窜或与城内逆贼汇合!”
“是!” 陈锋领命,匆匆而去。
突如其来的边军消息打乱了萧煜宸的节奏。他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苏晚晴,眼中寒光闪烁。慕容清羽、边军、周家庄……这一切显然都纠缠在一起。
“把她带下去,关进怡和轩地窖,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他冷冷下令,“另外,加派人手,给朕盯死柳如烟!再传朕旨意,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是!” 周公公和两个太监上前,将几乎虚脱的苏晚晴架了起来。
苏晚晴没有挣扎,只是在被带离听雨轩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萧煜宸。他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孤绝与肃杀。
她知道,暂时的危机过去了,但更大的风暴,已经随着边军的闯入,正式降临。
慕容清羽,你现在……在哪里?周家庄,你去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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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南城,靠近城墙根的废弃义庄。
这里果然阴森偏僻,连更夫都很少靠近。沈墨已经说服了看守的老刘头,在后院杂物间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铺上了简单的被褥,准备好了清水和伤药。
他焦急地等待着,不时走到义庄破败的前门处张望。约定的一个时辰快到了,慕容公子和云汐姑娘还不见踪影。莫非出了意外?
就在他心焦如焚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从义庄侧面的矮墙外传来。沈墨立刻警惕地躲到门后。
一个黑影背着一个人,踉跄着翻过矮墙,落入院内,正是慕容清羽和云汐!
“公子!” 沈墨急忙迎上去,帮忙搀扶。
慕容清羽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汗水,气息粗重混乱,显然这一路逃亡消耗极大。他小心地将云汐放在铺好的被褥上,自己也几乎站立不稳。
“快……看看她……” 他喘息着道。
沈墨立刻检查云汐的情况,还好,虽然经此颠簸,气息更弱,但伤口没有明显崩裂,昏迷依旧。“公子放心,云姑娘暂无大碍,只是需要绝对静养。您呢?”
慕容清羽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内力消耗过度。他灌了几口沈墨递来的清水,才勉强平复呼吸,将济世堂惊险救人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追兵暂时被我甩掉了,但他们肯定在附近大肆搜索。此地不宜久留。” 慕容清羽喘息稍定,目光恢复锐利,“沈大夫,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帝都。”
沈墨点头:“公子说得对。只是云姑娘这状况,经不起长途颠簸,而且城门必定已加强戒备。”
慕容清羽沉思片刻,眼中闪过决断:“先去京郊,找个地方暂时藏身。赵青崖提供的两个线索,周家庄的周淮和翠微山的玄真,我必须尽快去查。边军的人可能也在找周淮,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公子要去周家庄?” 沈墨忧心忡忡,“可您现在的状态,还有云姑娘……”
“云汐托付给你,沈大夫,请你带她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比如……翠微山附近。那里山林茂密,易于藏身,且玄真若真在那里,或许能提供庇护。” 慕容清羽看着昏迷的云汐,眼中痛色一闪而过,“我自己去周家庄。边军的目标可能也是周淮,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拿到可能的证据。”
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分头行动,风险分散,目标明确。
沈墨知道劝阻无用,只能郑重道:“公子千万小心!老朽安顿好云姑娘,便在翠微山脚的土地庙留下记号。公子事了,可去那里寻我们。”
两人迅速议定细节。慕容清羽换了身沈墨准备的粗布衣裳,略作易容,又将清霜剑用布裹好背在身后。他最后看了一眼云汐,对沈墨深深一揖:“沈大夫,大恩不言谢。保重!”
“公子保重!”
慕容清羽不再犹豫,身形一闪,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翻出义庄矮墙,朝着京西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深浓,星月无光。帝都的城墙在身后渐渐模糊,前方是未知的荒野与更叵测的杀机。
周家庄,就在五十里外。
而边军的铁骑,恐怕已经先一步,踏碎了那里的宁静。
慕容清羽将内力催至极限,在官道旁的树林和田野间纵跃飞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催命的号角。他必须快,更快!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义庄所在的方向,不久后也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火把的光亮——追捕的官兵,还是循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沈墨听到动静,背起昏迷的云汐,在老刘头的指引下,从另一条隐秘小路,仓皇逃离,朝着东南方向的翠微山而去。
三方势力——皇权的追兵、边军的杀手、以及孤身赴险的慕容清羽——如同三条毒蛇,在黑夜的京郊大地上,急速游走,它们的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周家庄。
一场围绕旧案真相与当朝隐秘的惨烈争夺,即将在这平凡的京郊村落外,血腥上演。
而宫墙之内,苏晚晴被关进了冰冷黑暗的地窖,柳如烟在凝香殿的软禁中枯坐流泪,萧煜宸则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阴沉地盯着京西的位置,一道道剿杀的命令,正从他的口中,飞向帝国的各个角落。
这个夜晚,无人能够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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